也许是由于医船与宝船离得实在比较远吧,等袁渊攀着绳梯登上宝船,签过到后在自己的后排位置上站定时,前面的人已经几乎到齐了。
袁渊垫起脚尖,目光越过重重的人群,在那雕着张牙舞爪的金龙和永乐天子御笔亲书的“天元号”三字的九尺高台之上,立着他们的国使大人。
冬日晌午时分海上的劲风撩起他绯色蟒袍的下摆,金色的朝服披风猎猎作响,额前描金乌纱的滚边反射着耀眼的阳光,更衬得其下那年轻的面孔俊秀无双。他便这样负手静静地立着,沉默地望向下面的人群,茶烟色的眸子清明如水,可偏偏叫人辨不出喜怒。
他们便这样等了许久,直到午时的钟声悄然响起,在一边小桌旁静候了多时的师爷缓缓打开厚重的航海日志。男人如寒泉般清澈冷冽的声音张弛而出,运上了内力,在广阔的甲板上回响。
“开录。永乐三年腊月二十七日夜,“年”字粮船与“风”字号战船于夜航中相撞。致使官兵九人淹亡,损失粮草两千石。大明国使兼总兵官郑和召集各船文武职官,查办事故严明军法。”
他顿了顿,明亮冰寒的目光望向下面第一排最居中的两人。
“总旗官吴勇。” “卑职在。”
“监军太监刘太炎。”“卑职在。”
“令二人从实禀报。”
也许由于这两人说话都不用内力吧,袁渊站在最后只把他们的对话模模糊糊听了个大概。
只听得左边那个黑衣玄甲的年轻军官断断续续道,“卑职昨夜……不得已饮下药酒一碗以作镇痛之用……并非酗酒渎职之罪……此事本船医官可以为证。”他顿了顿,特地补上一句,“撞船时卑职尚在房中歇息,舵台上是,监军太监刘太炎当值。”
“那刘太炎,讲!”
“禀国使,”这次说话的是右边那位。他一袭最朴素不过的褐色内侍常服,一开口的声音也是绝大多数宦臣特有的尖细,声音也小得多,“吴总旗……足足喝了两坛子烧酒,还在船尾乱下号令致使战船与粮船相撞,甚至……还串通医官,企图诬陷卑职……请国使大人明察。”
“乌壳贝你乱说些什么?!”进而,令所有人吃惊的是,那叫吴勇的年轻总旗,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上前一步,一把揪住刘太炎的领口大骂道。
“吴勇!”高台上的国使大人似乎也是怒极,原本清凉如水的嗓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方才还轻轻搭在栏杆边的右手猛的拍下,“刘太炎有名有姓,为何唤他乌壳贝?!”
霎时间全场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一向温柔和煦的国使大人竟然也会有此雷霆之怒。然而,在大家震惊害怕之余,袁渊再抬眼时不经意间注意到,郑和在喊过那句话之后,方才还拢在袖内垂于身侧的左臂,不自然地微微抬起,轻压于上腹处,秀丽的眉峰也略微蹙起。那模样,似是极不舒服的样子……
袁渊正看得心下生疑,忽然又听见吴勇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诚惶诚恐道,“卑职方才……只是一时气愤,才出言不逊,绝无……绝无冒犯国使大人的意思!求大人恕罪!”
见郑和不言,旁边的刘太炎又继续道,“吴总旗不但醉酒失职,还百般诬陷卑职,求大人明察!”
“刘太炎,难道你就没有过错了吗?”不过两句话的功夫,袁渊抬眼再看时,高台上郑和早已放下了手臂,看面色,也是如常。
“卑职……卑职昨天当值时也疲乏过度,的确……打瞌睡了……”他犹豫半晌,终于嗫嚅道。
“好啊,你们两个,一个醉生一个梦死?2两千石粮草,九条人命,难道……难道就这样葬身大海了吗?”听了这话,郑和的声音再次提高,其中的怒火与痛心不言而喻。
说完,他似乎又不适起来,左臂再次抬起,更加用力地压住上腹,面色,也不禁微微发白。
然而,他顿了顿,又肃声道,“为严明军法惩前毖后,现剥夺吴勇官职,鞭笞五十,降为战船二等水手。”
“是,卑职领罚!”吴勇一听竟然没有叫他偿命,顿时大喜过望,连忙单膝跪倒。
“刘太炎。” “卑职在。”
“你身为监军太监,罪无可恕,自己执法吧。”
刘太炎这才大吃一惊,双膝点地告饶道,“……但,但卑职虽有过错,但罪不至死啊!”
“你罪不至死?但那些葬身海底的弟兄们呢?难道,难道他们就该死吗?!”郑和厉声道,但转而又和缓了语气续道,
“太炎,想必你还记得,我等监军太监的誓言吧?大声念出来,让所有人都听见。”
“……”刘太炎一愣,但还是极快地提高声音,平静地念出了那沉甸甸的十六个字。
“严守法度,躬忠体国。
忍辱负重,仰报皇恩。”
“好,太炎。如果,你明白忍辱负重的意思,那就——仰报皇恩罢。”郑和沉默了半晌,终于还是一字一句地淡淡道。
此言一出,却如晴空中一声炸雷,顿时惊得所有人缓不过神来。在场的各位都是九重宫阙、锦绣庙堂或是铁血军营中出来的孩子,任谁都明白这句轻飘飘的话背后沉重的含义。可是,任谁都不能相信,这条近乎残忍的建议,会是他们心目中光芒万丈如同九天神祇般耀眼的国使大人提出来的……
“好,那卑职——仰报皇恩!”
刘太炎顿了片刻,眼眶中,不知何时早已蓄满泪水。嗓音,因为去势而尖厉喑哑了多年的他,在喊出生命中最后一句话时,却显得从未有过的清亮、决绝。
他一旋身,便从身旁半跪着的吴勇腰间的剑鞘里抽出了那柄寒光如雪的利剑。一道清脆的剑鸣划过晴空,殷红的鲜血飞溅上碧天,再洒向他们脚下的棕木甲板,绽放出最娇艳、最壮烈的花朵。
端茶倒水、奴颜婢膝了整整二十七年的他啊,终于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释放出了属于自己的华彩……
甲板上的文武官员便这样久久地立着,任凭西南大洋上空呼啸的东北风撕裂云层,任凭午时明媚到刺眼的阳光灼烧着每一个人的头脸,任凭滚滚的汗水浸透贴身的里衣……似乎所有人都惊讶于国使大人的冷冽残酷,又感叹于那个貌不惊人的小太监,慨然赴死时的坚毅果敢……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得高台之上的郑和淡淡道,“记录在册。永乐三年腊月二十七日午时初刻,从六品监军太监刘太炎饮罪自尽。”
他顿了半晌,似是竭力平复了一下心情,终于又道,“列位大人散罢,回去不要在本船声张此事。”
最后这句话,似是耗尽了郑和所有的气力。原本九尺高台上绯袍金带下挺拔如松的身形竟是摇摇欲坠,不得不半倚在身后的壁板上,才勉强能够站稳。豆大的冷汗顺着耳边的碎发滚滚滑落,面色也是白的吓人,看得袁渊心下大惊。
然而,他却硬生生地撑到甲板上所有的文武官员全都离开,这才依旧优雅地提起绯色蟒袍的衣摆,顺着长长的台阶缓步而下。
原本袁渊都已经拉住甲板最西边的绳梯准备下船了,忽然听见背后的楼梯口处扑通一声,她连忙抽回身来飞奔过去。
就看见她的国使大人正跌坐在台阶的最后两级处,双眉紧蹙汗如雨下,原本挺拔颀秀的身形因为疼痛缩成小小的一团,犹自在微微颤抖。他的左臂,正如方才一般,死死地抵住胃部,几乎要嵌进身体里去;右手,也因为忍痛而紧握成拳,指甲狠狠地掐进掌心。
“国使大人国使大人——”也许是医者的本能吧,袁渊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三步并作两步飞奔过来在他身前蹲下,三指疾出便要扣住他右手的脉门。
“袁,袁医士不用……”,郑和虽然疼得厉害,但依然在第一时间认出了她并开口回绝,“本公这个……老毛病了,坐着忍一会就,就没事了……”他气游若丝地说着,右手却毫不耽误地躲开了她的三指,一旋腕抓住她的左手掌缘,似是要阻止她给自己把脉……
做完这一切,郑和似乎疼的更厉害了,全身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只得将身体用力靠住楼梯旁边的壁板才勉强坐稳。
“好好,卑职不动您了,大人安静歇一歇吧。”袁渊心疼得厉害,连忙收拢左手五指,反握住他的,轻声安慰道,“大人疼就抓着卑职吧,别掐自己了——”
郑和没有出声,蜷缩在台阶上接着闭目忍耐。两人便这样一蹲一坐,静静等待,袁渊清晰地感觉到,当一波阵痛来袭时,他用力握住自己的手掌强力忍受,可片刻之后又因为怕捏疼了自己急忙松开……这种病痛当前时国使大人的脆弱与坚强,温柔与体贴,直弄得她心中又酸又甜,五味杂陈。
大约过了近三盏茶的工夫,郑和似乎终于缓过劲来。他慢慢坐直身子松开袁渊的手,望向她的茶烟色眸子因为含着泪光而更显得水雾迷蒙。
他缓缓收回左手,拉着一边的栏杆站起身就要往前走,却因为胃病折磨全身酸痛,脚下一个踉跄几乎跌倒。
“大人小心!”袁渊又是一惊,连忙托住他的右臂架在自己的臂弯里稳稳扶住。
“呃……本公失礼,袁医士见笑了。”郑和这才转过头来冲她尴尬一笑,倒也任由她扶着自己一直走到舱房的门口。
“嗯,本公已经好多了,袁医士请回吧。”他站在门边冲她微微勾唇,因为病痛而更加苍白的面容被这温煦优雅的笑容一衬,愈发显得如明珠美玉般惹人垂怜。然而,那漂亮的茶烟色眸底,却依旧是那般的冰冷疏离,如同寒冬时的江水……两厢搭配,看得袁渊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嗯好,那大人多休息一下,卑职告退。”但最终,她还是规规矩矩地俯身一礼,转头离开了宝船。
然而,直到小船划出去很远,袁渊不经意间抬手时,她才恍然惊觉,自己刚才扶国使大人时的姿势,竟是少年时在宫中养成的——锦衣卫和内侍宫监们搀扶贵人时才用的姿势——!
嗯,话说各位看懂本章里面讲的撞船的那个小案子了么?必须明确一下,这里的吴勇和刘太炎两人都是战船上的啦,not一船一个,【粮船上的指挥已经死掉了~】,但其中吴勇是战船的总旗(相当于指挥),而刘太炎则是(监督他的)监军,因此一出了事两个人才容易推卸责任的。
不过因为吴勇的身份太特殊(后面会讲到,各位可以用姓氏联想到~),故虽然刘太炎是太监阵营的兄弟,郑大人还是迫于形势把他逼死了。当然郑大人心里也十分难过啦【他后来的胃病也是因为情绪波动激的~】。他被迫亲手逼死了自己的同袍,还要忍受众人对他深居高位冷冽凉薄不近人情的指摘,以及病痛的折磨,他真的才是最最忍辱负重的那个人了╥﹏╥
【ps 这里再次声明,本章节的确借鉴了09年罗嘉良版电视剧的情节,但对其中人物的刻画与心理的揣摩更加细致入微,从而帮助大家更好地理解伟大的郑和大人——这也是墨某写此文的初中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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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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