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十八章

自从那天和吴瑄正面争执过后,他们便颇过了几周相安无事的日子。郑和每天眯在舱里读读书,和南玄公画画海图喝喝茶聊聊天,倒也乐得清闲,转眼间便度过了永乐四年的冬天。

当第一只稚嫩的小海鸥振翅飞过甲板上的高台,当第一条飞鱼扑扇着越过船侧大将军炮的炮口,当郑和第一次早上不必再用毛巾热敷后腰的旧伤也能顺利起身时,他终于快乐地发现,春天到了。

“报告大人,船队西南方已见陆地!”这天郑和与南玄公像往常一样在主舱中研究海图,忽然听得王景弘兴冲冲地跑进来道。

“哇,终于到渤泥国了!”南玄公顺着案上的海图一找,激动道。

“好啊!”郑和也不由得精神一振,急忙起身下令道,“进入海湾后,升大明皇旗,放出号炮,让渤泥人知道,大明船队即将接岸。” “是!”

郑和吩咐完也急忙回到自己舱里更衣。一直静立随侍在一旁的白子木自然而然地上前,为他理好绯色蟒袍的领口,束上鎏金大带。“咱们迟到了半个多月,麻那王储想必早就等急了,奴才…也迫不及待想见他呢。”眉目如画的少年灵巧地为他系上金色朝服披风的系带,温声道。

“嗯,是啊,他现在没准就在海岸上等咱们呢。”郑和听着外面甲板上礼炮的轰鸣,微笑道。——这位麻那王储,便是陛下登临大宝之时渤泥国派来祝贺的使臣,年迈的渤泥王最尊贵的幼子,一个活力十足、汉语讲得很好的青年。他在朝都城中住了快三年,好不容易等到他们下西洋一起返乡。但由于之前郑和忙着处理寻找朱允炆和万安岛这边的事情,又顾及着他回乡心切,便在年初的时候单独派了一艘战船,提前护送他返航了。

且说他们一众正使副使文武官员都收拾停当登上甲板,宝船也驶进海湾,在距离岸边十余海里的地方停下,又等了半个多时辰也不见岸上有丝毫动静,不由得心下生疑。

“南公,您说这个……咱们不会走错地方了吧?”郑和犹豫着问。

“不会呀,”老人笃定地摇了摇头补充道,“大人请看,我们所在的这片海湾,乃是渤泥第一大港;海湾往北十五里地,便是渤泥王宫了。”

“但他们为什么到现在都还没有回应啊?毕竟…咱们皇旗也升了,礼炮也放了,该做的礼节都做齐了呀?”王景弘疑惑道。

“只怕…是中间出了什么误会,让渤泥人把大明当成敌人了……”南玄公颇为忧愁地摇了摇头,最终还是说出了那个令人担忧的猜测。

“按理说不应该呀,麻那王储已经送回去这么多天了,咱们怎么着也不算冒昧叨扰啊,”郑和犹豫片刻,最终下令道,“算啦,不管那么多了——有关人员即刻备十艘舢板,随本公登岸!”

号旗挥下,军令如山。不到一顿饭的功夫,他们一行近两百人便登上了渤泥国的海岸。郑和放眼望去,烈日照耀下美丽的银白色沙滩上,并没有期待中载歌载舞的欢迎场面,反倒是一片诡异的宁静。

“啊,大人看那边!”正狐疑间,身旁郑南的惊叫却打破了这一切,“那石头上的木架子上好像绑着什么人!”

他这一叫,所有人便“唰”地扭头看去。

“天哪,他们好像是——我军的服饰!”

“那,那就是咱们派去护送麻那王储的战船兄弟们啊!”

此话一出,顿时全场一片哗然。郑和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只见原本在自己身边漫不经心扶剑静立的吴瑄忽然神色一变,转身拔腿便向海滩西边的岩石处奔去。他跑得是那样的惶急而又狼狈,任由平日里一尘不染的厚底朝靴踏进在海边的污泥,任由华美的墨色大氅下摆浸入及膝的海水——说实话,和他从相识到共事这么长时间以来,郑和从未见过这个骄傲自持的男人有这么失态的时候。

“坏了,这次派去护送麻那王储的“天”字号战船——吴勇就在上面!”电光火石间,郑和猛然想起这件要命的事情。他也顾不得许多,连忙跟着吴瑄拔腿向那边奔去。身后的王景弘、南玄公等人也几乎同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也连忙紧随其后。

“不——!”他们正跑着,只见吴瑄早已到了那边,几个纵跃攀上滚滚海浪中的巨石,紧紧抱住一个架子上的尸体,仰天长啸般地爆发出一声绝望的呼喊。

此时的他,早已不复往日的桀骜与从容,清澈的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般划过那墨色抹额下曾经明亮逼人的双眸,他近乎疯狂地亲吻着架上那早已半腐的那人的额头。

此情此景,饶是在和吴瑄屡屡有过节的郑和看来,也甚是令人心痛。

再跑近几步,他才吃惊地发现,吴勇等人的遗体,并不是如他们最初所料的那般简简单单绑在十字架上的,而是——被一根尖锐的竹签从后\庭插入,贯穿整个体腔,再从口中穿出的!

“天哪,这也太——!”郑和惊讶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他早年行走内廷,对于锦衣卫他们狠戾的刑讯惩戒手段也是略有耳闻,不过眼前这个…残忍血腥的程度,还真的是…中土所望尘莫及的。

“呃,大人,这大概就是…传说中渤泥人的“穿心祭海”了,是他们对待仇敌惯用的手法…他们把人像鱼干一样钉在柱子上,活活晒死。”一旁的南玄公沉默了许久,才勉强难过地低声解释道。

“……岂有此理?!”听完这话,郑合心中的愤怒简直无以复加,“大明历来厚待渤泥,本公还特地派战船提前护送王储归国,他们却这样,对待我们的弟兄?简直是…禽兽不如!”

“郑大人,这不仅是我们船队的耻辱,更是整个大明的,奇耻大辱!我们必须要讨一个公道回来不可!”郑南也愤怒极了,握在腰间佩剑上的手背青筋毕露。

“对,必须为死去的弟兄讨个公道!”他话音一落,队伍后面的兵士们也气愤地大呼起来,“我大明长江水师岂容这群化外蛮夷踩在脚下?!”

正群情激奋间,忽然听到不远处的密林深处一阵弦响,刹那间,漫天的羽箭如飞蝗般破空而出,准确无误地射入他们面前不过10寸许的沙地中。

“这是什么?”箭雨过后,郑和上前一步,从地上拔起那杆离自己最近的箭,指着箭尾的物事问。

“这是牛的鬃毛,是渤泥人发出的警告。他们的意思是,如果我们再不后退,他们就像宰牛一样毫不犹豫地杀掉我们。”

“好啊,看来他们是不知道我们大明船队的厉害!”郑和咬牙切齿道。他猛的把箭往地上一掷,“唰”地一下抽出腰间御赐的尚方紫金剑,明晃晃的剑身反射着海岛耀眼的阳光,“大明的儿郎,给我上!”

天子剑下,号令如山。霎时间,数百黑衣玄甲的龙江卫战士一首长枪一手铁盾在海滩上一字排开,整齐划一地向前方的密林包抄过去。精铁铸造的重甲锵然作响,那如山如海般的气势,使郑和仿佛一瞬间又回到了,那他们曾泼洒过鲜血的北平城下。

当大军几乎走到渤泥人埋伏的密林边缘,就要发起进攻时,忽然听到背后南玄公焦急的叫喊,“郑大人,郑大人!这只怕是个误会——”

“什么?”

“大人您看,这是老夫从吴总旗身边的地上捡到的,”老人气喘吁吁地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来,拿过两支箭给郑和看,“这支,是渤泥人惯用的竹箭没错,但这只,却是铁箭,箭柄短箭身沉,多为海战中常用,一般是——海盗们才用的!”

“啊,那南公的意思是——陈祖义他们曾到过这里?”郑和吃惊地瞪大眼睛,两人几乎是不顾一切地在行进中的嘈杂军阵中停下脚步,“或者说吴勇他们——不,甚至麻那王储,根本就是陈祖义杀的!他杀了人之后赶到渤泥,妄图嫁祸于我们,进而挑起大明和渤泥两国纷争,待我等两败俱伤之时坐收渔利!”他蹙额喃喃道。

“停止前进——!”他迟疑片刻,再次猛的拔出腰间的紫金剑。

“什么?!”话音一落,那群情激奋昂扬向前的队伍霎时一阵骚动,但兵士们碍于天子之剑的威力,还是颇为训练有素地极快停下了脚步。

“各位稍安勿躁,且听本公一言,”全场渐渐安静下来,郑和上前一步,俯身将两只截然不同的箭放到前方的沙地上,让所有人都看见,“各位且看这两支箭,右边那支是海盗们惯用的,只怕是——陈祖义在半路上劫持了战船,杀了麻那王储,然后将吴总旗他们押送到这里,交给渤泥王处置,意图嫁祸与我大明,以挑起两国纷争,”他顿了顿,“所以说,渤泥人也只是被利用罢了——”

“那郑大人的意思是,这仇,咱们不报了是吗?”吴瑄忽然淡淡开口。他不知什么时候早已从巨石那边回来,墨色抹额下刚刚哭过的眼眶还泛着红,可漆黑幽深的眸底,早已燃起熊熊的烈火,“我的兄弟,我长江水师的儿郎,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惨死在这个岛上,被一群化外蛮夷穿心祭海了是吗?!”

“但是吴将军,吴总旗他们,毕竟…陈祖义才是真正的凶手。”郑和眼看着在吴瑄的带领下,长江水师官兵的怒火是越燃越烈,隐隐有了兵变的架势,连忙出声劝阻道。

“哼…”但吴瑄显然并不买账,冷哼一声别过头去,举目眺望远方阳光下碧蓝的大海,接着沉浸回失去兄弟的悲伤中去了。

“……”见他暂时并无异议,郑和连忙续道,“所以,如果我们现在一怒之下尽剿渤泥国,那么南洋所有的国家都会闻风丧胆,他们会被迫联为一体,倒向陈祖义,共同抵抗我大明,那时,我们“奉恩巡使,怀柔远仁”的国策就会变成四面树敌。这样,不但悖逆了皇上的旨意,而且无论我们航行到哪里,都将会凶险莫测。”

“那国使大人的意思是…?”待他全部说完,王景弘问。

“……”郑和沉默片刻,俯身从地上再次拾起那两支羽箭,淡淡道,“收兵回船,绕开渤泥,接着巡使下一个国家,尽快…找到陈祖义这个恶贼,将他绳之以法。”

“这…”王景弘显然不敢相信他的这个决定,偷偷地瞥了一眼身边吴瑄的神色,犹豫着低声问,“大人如果就这样收兵回船,不知道水师的官兵,能否心服啊?”

“不服也得服!”郑和的声音忽然拔高,远方海面反射的刺眼阳光映在他茶烟色的眸底,忽然有了说不出的坚毅,“我等身为大明国使,当执王道而巡四海。如果恃强凌弱任意杀戮,岂不如同海盗行径了?”他顿了顿,朗声道,“传令,即刻返回船上,谁若敢伤及渤泥国一草一木,军法处置!”

“……”王景弘颇为担忧地又偷偷瞥了吴瑄一眼,拱手道,“遵命。”

然而等了许久,却不见吴瑄出声。郑和抿了抿唇,上前几步抬手握住他紧握着剑柄的左手手腕,干净修长的五指在他墨色战袍的映衬下更显得苍白细瘦。轻叹了一口气,颇有歉意地温声道,“吴瑄,我们知道你很难过…归船以后,本公将隆重祭奠吴勇等遇难将士,并——犒赏水师各级官兵。”

“哼,遵命。”吴瑄沉默了许久,才从鼻间发出一声冷哼,漫不经心地挑眉打量了郑和一眼,轻描淡写地从牙缝中吐出两个字。末了,猛的甩开他的手,一扬大氅转身就走。

“……”郑和愣了一下,默默收回手来,垂下眼帘掩住眸中的屈辱与不快,缓缓提起自己那早已被海水浸湿的绯色蟒袍下摆,举步跟上队伍向来时的小船走去。

无奈归无奈,上船离开前,郑和还是在海滩上自己口述、书吏记录、通传翻译,留下一封国书,中间夹上那两支箭,命令水手们把船上带来的丝绸御酒茶叶瓷器等几大箱国礼搬到岸上,再把吴勇等死难船员的遗体从架上解下,用白布仔细包裹装敛抬走……一切收拾妥当,才登上小船扬长而去。

回宝船的路上,他默默地倚在船舷边,茫然望着那海天相接的碧蓝中“天元”号雪白的风帆。今日的渤泥一行,真的是很令人气愤和屈辱的了。自己方才的那个决定,想必又要引起长江水师官兵的强烈不满了吧?不过,这又能怎么办呢?多少苦痛与压力,终究也只能自己一个人默默扛着吧?

他疲惫地捏了捏眉心,强打起精神撩衣攀上宝船的绳梯。那脚步,依然是无比的优雅与从容……

上去之后大家便各回各舱稍适休息更换衣物。半个时辰后,宝船上所有大小官员都集中到甲板主副桅之间最大的那片空场上围成一圈站好,正中,便是七具白布包裹的遗体。

郑和一袭最正式的绯色朝服面北而立,缓缓从随侍太监手中接过三支点燃的信香,举头对着他们惨死的渤泥海岸方向遥遥一敬,进而双膝点地翻身拜倒,描金乌纱的滚边重重触地,对着七位遇难的将士行了大明国使最庄重的礼节。

他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原本清朗和润的声线中掺杂着悲痛过后的沙哑,“总旗官吴勇,精忠报国功勋卓著,酌加升三级,追封五品龙威少将,赏恤银一千两。殉职官兵王益、李大文、程明、刘显、杨青、赵凯六人,酌加升两级,赏恤银五百两。”

说完,他缓缓起身,弯腰轻轻扶起身边依旧长跪的吴瑄,“吴将军节哀,快请起吧。令弟的恤银…还请吴将军代为收下。”

“……多谢郑大人,”吴瑄又呆立了半晌才借着他搀扶的力道撑着膝盖缓缓起身,悲极而低沉微弱的嗓音中带着再明显不过的疲惫,“至于那些恤银,下官自己不用,就分给那其他六个遇难的弟兄吧。”他的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似是极力咽下心中的悲怆,“舍弟为国捐躯,无怨无悔!”

他的声音并不大,却足以让在场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那一瞬间,风止浪歇,热带海洋上最明亮的一束阳光如利剑般穿过重重叠叠的云层,映上那个男人华美的铠甲与战袍,耀眼得,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几乎忘记了呼吸。

郑和也愣住了,他根本没有想到,吴瑄这个平日里睚眦必报、不与自己争个高下誓不罢休的男人,竟然此时会展示出那如山如海般的胸怀!也许,这本就是大明真正的铁血男儿的气度,平日里是自己太过狭隘看错他了?

郑和激动得几乎哽咽,顿了半晌才带着感动的哭腔开口,“鸣礼炮,为英勇殉国的将士们送行!”

隔板打开引线点上,船侧沉默了多日的大将军炮曼声轰鸣。熊熊火光滚滚浓烟冲天而起,在雄浑低沉的海螺号声中,七具白布包裹的遗体坠入大海,烈士的英灵腾空而起,直上九霄。

在这威严肃穆又震撼人心的情景下,郑和恍惚间听见了身后数不清的声音高喊,“吴将军威武!”“长江水师威武!”

祭典办完,甲板上的人群便纷纷散了。“方才的情况貌似还不错,这件事,应该算…了了吧?”郑和长出了一口气,拖着折腾了一天而疲惫不堪的身体向自己的舱房走去,“吴将军真识大体。”

他兀自欣慰地感叹着,却万万没有料到,那个在十年间从长江水师小旗一步步爬上提督位子的男人,是多么懂得如何通过看似无比自然的举动收买人心……

啊,各位还记得吴勇么?他就是之前一个撞船的大案子里面被郑大人责罚【但是看在他是吴瑄的弟弟的面子上从宽处理】,贬为战船二等水手的那个。

唉,吴将军真的是太难了(T_T),不过因为吴勇是郑大人降职的,护送王储的战船也是郑大人点的,大人之后…真的是麻烦大了…

嗯,然后不知道最后祭典那部分大家有没有看懂,其实吴瑄表现得那么识大体并不是真的他不记仇不怪郑大人了,他只是要做给其他官员,特别是水师的官兵看的。至于他和郑大人恩怨,他之后且寻仇呢,但郑大人太单纯了就没有这么想还特别感动,唉…

【Ps 下章高能哦⊙?⊙!我们一直打酱油的袁-咸-水-鱼-何同学终于要发挥作用了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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