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完绳子之后貌似也没什么事,大家便陆陆续续地回了宝船。袁渊四处转了一圈,由于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也没发现什么能帮上忙的地方,便自己回医室呆着去了。
过了许久,却听得头顶的甲板上欢声雷动,隐隐约约传来的,竟是那朝堂中常见的称颂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正好奇着,只见郑南兴冲冲地跑了进来,“啊小袁你知道嘛?咱们大人真的是太好太好了!——那二百多个建文遗民全都赦免放回去了,每人赐了好多粮食种子丝绸棉布和一大堆生活用品,现在正在甲板上摆酒饭招待他们呢!连刘国忠那个硬骨头都感激得不行,现在正带着人叩谢呢!”,他顿了顿,又满脸神往地补充道,“天啊小袁,刚才大人的决定和一席话真的是——太霸气了!我终于明白陛下所说的‘怀柔远仁恩及四海’了——啊啊啊咱们大人的气度,我太爱了!”
“哇,所以大人后来是这样决定的呀,那真的可以哦,”袁渊欣慰地长出了一口气微微一笑,进而话锋一转托腮调侃道,“不过话说回来啊,阿南你跟在大人身边不是已经好久了么?怎么还这么激动啊?”
“哎呀我当然激动啊,毕竟咱们大人这么好看——”郑南兴奋得几乎蹦起来,“诶小袁你刚才没呆在甲板上真的是太可惜了——”
“……”袁渊没有接话,她默默地闭上眼睛,脑海中隐隐约约再次浮现出那人绯袍金带勾勒下的挺拔身影。是啊,也许阿南尖叫得对,她的国使大人,长身玉立于九尺高台之上宣布那样仁德宽宏的决定,想必果真是那令天地都为之摧折的风度吧?
想着想着,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的她唇角都不由得勾起一丝淡淡的弧度。
然而呢,在旁人看不见的角落,那大家心目中光芒万丈的国使大人过的,却远远没有他的下属们想象得那么好。
忙前忙后折腾了大半天,郑和好不容易录完了今天的航海日志,督促着船员们把赏赐的物资搬到岛上,后厨把宴席摆上村民们吃上,他再过去敬几杯酒说几番官话,看大家都没什么事了才回去。
三大杯烈性的御酒下肚,他那本就脆弱的胃中又钝钝的灼痛起来,头脑也有些昏昏沉沉。他原本想直接回舱休息,但又怕一会儿南玄公来找自己失了礼节。压着酸胀的太阳穴踌躇了片刻,他最终还是提步进了宝船的主舱。
挥退了侍从在窗边拣个位子坐下,他疲惫地长出了一口气,放松脊背歪头靠在一旁的柱子上闭目养神,绯色蟒袍宽袖下的纤细手臂虚虚地压住上腹,试图缓解空腹饮酒带来的不适。
说实话,方才岛上的那番情景,他真的,非常非常不喜欢。迷迷糊糊中,他仿佛又回到了二十二年前的云南昆阳、洪武十四年十二月初八的那个夜晚,那个他多少次午夜惊醒时挥之不去的梦魇:方才吴瑄举起利剑时眼中那征服者般的骄傲,当真是像极了当年的永昌侯蓝玉将军;方才那群建文遗民拥挤着跪倒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样子,也当真是像极了当年那些疼他爱他却惨遭屠戮的乡亲们……只可怜,当年没有人能阻止明军劫掠昆阳的惨案,也没有人能体会,他亲眼看着自己的族人倒在血泊中的弱小与无助。要是…当时也能有一位像自己一样的钦差大人站出来,帮他们说句话…该有多好?
他便这样纷纷乱乱地想着,胃中的灼痛裹挟着心底的凄楚,肆虐过全身每一寸肌肤,冷汗,在无声无息中浸透了层层里衣……
就在他昏昏沉沉快要睡着的时候,忽然听得主舱尽头沉重的棕木大门“吱”一声开了,紧接着便是厚底朝靴一步步踏在木地板上的沉闷重响。他暗暗叹了一口气,不情愿地睁开眼,揉着酸痛的脖子扭头看去。果然不出所料,映入眼帘的那人又是一脸桀骜中略带挑衅的微笑,一袭暗绣游龙的墨色大氅在冬日凛冽的海风吹拂下迎风飘扬,正逆着光影一步步向向自己走来。
“郑大人,在下有几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啊——?”吴瑄就这么散漫地一步步走到他面前站定,也不行礼,一负手开口问道。
“吴将军有话…便只管说吧。”只这一句,郑和就非常直接地感受到他的来者不善,连忙站起身。果不其然,又是眼前一黑,但为了大明国使的风仪与气场,他只得轻叹一口气默默咬紧牙关,努力控制住表情强挨过那阵恼人的眩晕,淡淡开口。
“前天我们和陈祖义在海上相遇,我说——那是海盗船,你说这是——吴公子——”
“啊,果然是这个,”郑和心中一紧,无奈地撑着桌子一阵腹诽。方才初见南玄公时老人气急败坏捶胸顿足的感叹仿佛还在耳边回响,“……说老夫死了还葬在珍珠屿的,是不是一个羽扇纶巾风度翩翩的书生?哎呀我说郑大人呀,你们可都被他给骗啦!他就是南洋巨盗陈祖义呀!”——吴瑄果然这么快就来兴师问罪了?
郑和无奈地沉默半晌,只得低声应道,“…是,我错了,你怀疑的对…”
“方才南公的话不少人可是都听见了,现下宝船上想必也是传得火热——在下要求将此事载入航海日志,日后以备皇上御览,郑大人以为如何呀?”吴瑄听了这话更是得意,又上前一步挑眉问。
“可以啊!”毕竟现在还早,只要自己最终抓到了陈祖义,之前的小过失…以皇上对自己的疼宠,应该…还好吧?郑和只得在心中弱弱地劝说自己,但依然强撑着气场,装作满不在乎地应道。
“……”见他不吃这一套,吴瑄也不是什么善茬儿,只顿了一瞬便挑起下一个话题,“皇上曾下过严旨,令我等全力搜拿朱允炆及其党人,一经发现就地格杀,大人今日所为却近乎是——背军矫旨私纵叛逆……”
“吴瑄,你听着!”此话已出,正勾起他少年时那些痛苦的回忆。郑和顿时火冒三丈,也顾不得身体的不适和什么主副揖睦,当即一拍桌案厉声喝道,“本公乃是大明正使,有代行王道临机专断之权;再者,以他们现在的处境,根本就无害于大明了,天日昭昭皇恩浩荡,为何就不能赐其一条生路呢?更何况,他们也是中华的血脉大明的子民啊!”
“呵,你郑大人在皇上面前那是循规蹈矩,到了海上却一意孤行,你——处处冒犯皇威!”一番慷慨激昂的话说下来,吴瑄却是不为所动,“对此在下日后不敢不向皇上禀报!”
“悉听尊便!”郑和也毫不客气地回道,素来温和的茶烟色眸中头一次闪着如火的锋芒。
“好,在下告退。”但吴瑄终究是那铁血军营和喋血官场中摸爬滚打一步步爬上来的,倒也不以为意,又是轻描淡写的一句,一抖大氅转身就走,全然不把什么礼节放在心上。
“……”对于他这油盐不进的纨绔秉性,郑和也真的是毫无办法。——说到底,这两件事,还真的就是自己有错理亏在先,也无怪于吴瑄抓住这个把柄不放。他颇为焦虑地在主舱中转了两圈,也没想出个妥当的办法。烦躁地推开舱门想出去转转,正迎面撞上不知何时就守在门口的王景弘。
“呃,景弘,”郑和本来还有一丝的尴尬,但一看到好友清秀的面容上那掩饰不住的关心,顿时心中一松长叹一声,如少时那般主动伸手拉他,疲惫地嗫嚅道,“刚才说的那些…景弘你都听见了吧?”
“嗯,听见了,”王景弘沉重地点了点头,反手握住他冰凉的指尖,“其实…今天大人做的真的很好啊,大家想必也都是拥护的很,只不过…大人恐怕今后和吴将军就更难相处了……”
“唉,但吴瑄处处和咱们作对,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不管怎么样,我们不是找到南玄公了吗?希望有海神爷领航,我们就不必受吴瑄掣肘了。”
他们说着并肩走上甲板,一阵海风吹过,清凉的水汽扑面而来,郑和的心情忽然莫名其妙地好了很多,勾唇一笑轻松道。
其实,不管吴瑄说什么,抑或日后还有多少刁难与坎坷,今日的他,在万安岛,终于终于做了自己朝思暮想期盼有人做的事情。无愧于心,便足够了,不是吗?
当然,这光鲜亮丽的决策背后上位者们的纠结与艰难,袁渊他们这些下层小官吏自然是不知道的。在医室里和郑南晃晃悠悠闲扯了一个多时辰后,全船队上下接到手令,大明国使郑和以弟子之礼拜南玄公为 “天元”号总舵,万安岛诸事已毕,全队启航。
“呜——”,嘹亮的海螺号声响彻天际,如渊停岳峙般高耸入云的宝船再次扬起雪白的风帆,明黄的王旗冉冉升起,放眼望去几乎遍布整片海天之际的庞大船队,借着凛冽的东北信风,在如火的霞光中向西南大洋更深处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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