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小袁,快到万安岛了耶,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下去?”郑南一边走一边扣上亮银色的贴身轻铠,敲着袁渊的房门大声吆喝着,“别整天闷在屋里看医书啦,上岛去转转呗?”
“哇,阿南,你是说——我可以跟着郑大人和你们上岛去?”蓝衣少年从如山的书堆里抬起头,漆黑明亮如斑鹿般的双眸闪闪发亮。
“那当然啦,你可是白子木那家伙请来的,大人身边的贴己人呢。”郑南推门走进屋内,抬手揉乱她的头发,亲昵道,“还不抓紧时间收拾一下,这可是你们从前在清远号上想都不敢想的美差呢!”
片刻之后,随着甲板上水手们齐心协力的一声吆喝,宝船巨大的铁锚掷下,如渊停岳峙般高耸入云端的船身轻轻一晃,唇边数十扇小门拉开,绳梯抛下,袁渊只见她的国使大人绯色朝服描金披风顺着绳梯矫健利落地攀下,如天边朝霞般耀眼的衣摆在空中划过漂亮的弧度,看得她心中又是一漾。吴瑄、王景宏等高级将领和白子木郑南等贴身侍从紧随其后。自知位卑职浅的她非常识趣地走在队伍的最末尾。
“回郑大人、吴将军的话,前面便是村落。”他们一行人上岸后,在杂草丛生的山地上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前方探路的斥候忽然来报。
“好,来人,一刻钟内给本将把村子里的人通通集中到空地上来,就说——大明国使到了!”还没等郑和说话,吴瑄便强势地命令道。
“吴将军你——?!”王景宏颇为看不惯他的无理做派,一瞪眼怒道。
“怎么着?王大人可是对本将的命令不满意?”吴瑄也毫不客气地立刻回敬道,“郑大人都没说话呢,有你说话的地方么?”
“这话该本官问你好吧?”王景宏也迅速反驳道。
“哎,好啦,两位都贵为副使,在岛上还吵吵嚷嚷的像什么样子?”郑和叹了一口气揉揉眉心,转身了拉开王景宏,“吴将军也是为国事操劳,你就担待着点儿?
然而,不得不承认的是,吴瑄手下出来的长江水师官兵的确训练有素。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村里老少妇孺数百口人便被押着集中到了村口的空地上。“哇小袁,想不到这么一个小小的化外海岛居然能有这么多人?”郑南跟在后面低声惊呼道。
袁渊没有接话,随便举目四下一望,赫然映入眼帘的,竟是一杆宫中常见的明黄龙旗。旗上的飞龙在凛冽的海风吹拂下张牙舞爪腾空欲飞,卷扬于这残破的村庄、褴褛的人们头顶,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沧桑庄重感。
“这岛上的人可都聚集齐了?”袁渊正欲仔细观看,忽然听到队伍前方的国使大人开口问道。
“回大人的话,是。”
“禀国使大人,下官已探查完毕,所有人都验过了,没有朱允炆。”王景弘在人群中仔仔细细转了一圈,躬身回道,“不过下官倒是发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
他说着一扬下颌,袁渊不由得顺着他指的方向好奇地望去。这一看不要紧,她差点没有惊叫出声——副使大人所指的那人,正是爹爹的好朋友、当年的从二品太常寺卿刘国忠老大人!——嗯,就是那个洪武二十三年进士、留着又长又神气的胡子每天在宫里走来走去、还请她和师哥去府里做过客吃过月饼喊过一声“刘伯父”的和蔼老人!
她连忙闪身往郑南背后一躲,捂着嘴深吸几口气咽下方才的震惊,这才又转过身来,举目接着偷偷打量起来:不过几年不见,刘大人早已不知苍老了多少。当年的绯色仙鹤补华美朝服换成了如今的粗布旧衫,那又长又顺滑的神气胡子短了一大半,乱蓬蓬地散着,曾经那金銮殿上先帝龙颜前慷慨陈词的身影,如今是那么的落魄。袁渊不由得心中一痛。
“郑大人,这便是建文朝中从二品太常寺卿刘国忠。”王景弘介绍道。
“刘国忠是靖难奸臣榜上的人啊,之前一直未能缉拿归案,想不到竟然藏在这儿……”郑和若有所思道。
“啊,那既然他们都在这儿,朱允炆肯定也在此藏身!”吴瑄说着大步上前越过郑和,径直带着人向村子深处走去。
“……”郑和沉默片刻,最终只得淡淡道,“把刘国忠带过来。”
“老夫刘国忠,拜见钦差大人。”那人蹒跚着缓步上前,微微躬身一礼。
“见了国使大人,为何不跪?”王景弘喝道。
“老夫位居二品,似乎在大人品级之上,按律——不当跪。”刘国忠沉声道,那不卑不亢沉稳有力的嗓音,倒是半分未改。“刘大人还是这么硬气呀。”袁渊不由得勾唇一笑。
“诶你——!”王景弘还要插话,郑和倒是没什么意见,淡淡开口打断道,“你们是如何亡命至此的?”
“建文四年——”
“朝廷已有明令,取缔建文年号,洪武之后,即是永乐!”刘国忠一开口,便被郑和硬声打断。
出人意料的是,他居然没有说什么,只是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淡淡续道,“那一年秋天,朝廷四处捕杀建文旧臣,我等既不愿意归降,也不愿意赴死——为了躲避屠杀,我等前朝臣工们便带着家小仆从亡命到了海外——我等在海上漂流数月,辗转到了这个化外海岛——我等只想效法古贤持节自守,在此另立家国,日出而耕日落而息,不问世事,以终老天年而已。老夫,请大人明察!”
“现在你们这里,一共有多少人?”
“禀大人,中土难民全部在此,共有35家,男女老少233口。”
“可是有一个人,好像却不在这里。你们把他藏到哪去了?”郑和猛然抬眼问。
“大人问的,可是建文皇上?”“是。”
“自从破宫以后,我等就再也没有见过皇上,”他顿了顿补充道,“老夫对天发誓,这岛上,绝对没有建文皇上!”
“那这是什么?”郑和挑眉一指竿顶猎猎飞扬的龙旗,问。
“这是大明宫廷的王旗——”
“大明宫廷的王旗,那你还敢发誓说朱允炆不在?!”郑和厉声喝道。
“大人,虽然有旗,但却没有皇上!”刘国忠忙说,进而又语重心长地续道,“我等之所以立一杆王旗,是为了延续祖宗的血脉,为了恪守建文年号,也是为了向岛外的土著表明,这里已经是我大明的圣地!——以求避免侵扰。”
“大人呐,我等常年孤处荒岛,家国万里无依无靠,这一面王旗,就是我大明的命脉,是我中华的根啊!——望大人明察!”刘国忠说着一揖到地,几乎痛哭流涕。
他话音一落,人群忽然安静下来。袁渊默默抬头望向破败杆顶那猎猎海风中依旧卷扬的龙旗。她忽然明白,为什么当年刘大人逃走之后,身为锦衣卫指挥使、自己的师父纪纲,居然没有下令追捕,就那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把他放过去了。也许,作为一个生不逢时、虽刚正却不迂腐愚忠的老臣而言,刘大人的选择,应该算得上是最明智不过的了吧?
“郑大人!”正思量间,一个极其洪亮桀骜的声音却打破了这难得的寂静。袁渊连忙抬头望去,只见吴瑄一袭极其耀眼的黑衣玄甲大步从村中走出来。甲佩响处,他挑眉再次打量了一圈那些衣衫褴褛的人们,“这群人都是建文的旧臣,他们不会轻易招认的——”,他只说了半句便故意停了下来,抱臂略带挑衅地打量着郑和。
“……”,郑和沉默了半晌,的确也没想出什么更好的方法,只得无奈道,“那吴将军的意思是……?”
“把他们交给我来审办!”吴瑄坦然开口道。一听这话,袁渊顿时吃惊地屏住了呼吸:谁来审办这件事,往小了说自然是谁来都行,怎么方便怎么来;但往大了说,便直接关系到地位高低与从属关系的问题——这一点,是任何一个稍微在官场上呆过的明眼人都明白的道理。哪怕是她这个刚上宝船不过几天的小医士,也多少看出来了,这位副使吴将军好像……是在处处挤对国使大人呢。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面对这显而易见的、权力地位上的挑衅,郑和竟然只是默默地垂下眼帘抿了抿下唇,淡淡应了一句“好吧”,便转身拂袖而去。那清丽俊逸的面容隐藏在描金乌纱华美滚边的阴影之下,模模糊糊的叫人看不清表情。
他便这样负手一路疾行,一直远离了那喧嚣而混乱的人群,一个箭步登上海岸边的乱石,遥望那波涛汹涌的西南大洋,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直到海浪激起的第一蓬水雾裹挟着淡淡的腥咸扑面而来,直到凛冽的海风撩起他金色披风的下摆,他这才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方才所受到的挑衅与屈辱。不过这又能怎么办呢?自己不过就是个行走内廷侍奉君王的宦臣罢了,那刑讯逼供的手段…自己是真的不在行。“吴瑄想争这个风头就让他争了吧,最终问出来不就完了么?”他默默闭上眼睛劝说自己,试图努力咽下心中的酸楚,可那隐于袖阑行蟒之下修长五指的指甲,却无声地掐进掌心的肉里,“自己……终究还是太没用了吧?”
正纠结间,却听得身后衣袍响处脚步疾行,紧接着便是王景弘焦急的叫喊,“郑大人!”,“嗯,景弘?”他连忙睁眼平复了一下心情,尽可能如常温和地问。“郑大人,你!你就是这么纵容吴瑄的吗?!”他吃惊地转过身来,迎面撞上的,却是王景弘焦急愤怒的面庞和气急败坏的质问。
郑和心中一紧,连忙拉过他的手往回奔去。飘飘散散随着海风落入耳内的,便是吴瑄极尽傲慢和无礼的一句,“刘国忠你听着!本官——可不会像郑大人那么啰嗦——”,说罢,他从副官手中接过那柄长弓,“唰”地抽出一支箭来架上,一弦开满,箭尖正对着刘国忠,“说吧,朱允炆在哪?”
“老夫说过,这儿没有建文皇上,老夫说的都是实话呀!”,刘国忠显然也吓了一跳,连忙捶胸顿足地再次保证道。
“哼,”吴瑄却显然不相信他的话,冷哼着举箭直对着人群又转了半圈,那扣住二石五强弓的右手随时有准备松开的架势,看着袁渊都不由得一阵心惊。
就在这时,忽然听得刘国忠身后一个并不显眼、被绑在树上的白胡子老头咔嚓一口,咬断了塞嘴里的竹棒,厉声大吼道:“不许杀人!”
“哼,你是谁?”吴瑄噗嗤一笑,挑眉问。
“我是南玄公!”,此语一出,满场皆惊。
“什么?海神爷南玄公?!”郑南惊讶得几乎叫出声来,“就是那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洪武年间和道衍大师八拜为交、共同辅佐过燕王殿下的南玄公?天啊小袁,他居然……居然在这里!”
“吴瑄,把箭放下!”正惊诧间,只听得一声断喝,郑和不知什么时候赶了过来。也许是由于方才疾奔的缘故吧,他描金乌纱滚边下的鬓角微微有一丝散乱,原本清朗和润的嗓音也夹杂着细细的喘息,但其中的严厉却是不容置疑。
“……”,郑和话音一落,吴瑄一直架着的箭尖“唰”的转了过去,指着郑和足足过了好几息,这才在众人的震惊中缓缓垂了下来。他冷哼一声也不作解释,就那么大步越过郑和向后面走去。
“天啊阿南,吴将军这个——?!”袁渊心有余悸地长出了一口气,抚了抚胸口低声问郑南。
“哎呀他这个,大人真的是——太难了!”郑南无奈地摇了摇头,但碍于周围人多眼杂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附在她耳边淡淡道,“他们的事…我回去再跟你细讲。这岛上估计应该是没有朱允炆了——大人一会儿大概要忙着和南公叙旧,小袁咱们去帮他们把捆在树上的村民给解下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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