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星后来才发现左平月根本不是这么拘谨的人。他在初次见面时如此局促,完全是因为,用他的话说,“看到有人把外面的鞋穿进室内就浑身难过。”后来换了鞋之后他明显平稳很多,还给诸葛星煮了碗面。
左平月要比诸葛星小几个月,也跟着柳粥学术数。第二天,他俩撑着伞一起去教室上课时,左平月顺带教他一些书院的规章。
“我主要跟着柳老师学,但每个老师的课都能去。一剑二政三身法,四占五蛊六术商。七老师整日醉醺醺的,教一些没用的诗文。也只有她自己的学生愿意听她的课。”
诸葛星第一天来,对这些名字就已经很感兴趣了,就连诗文课都想去上上。
他不由地想到巴晚山对他说的话:“去书院,多学些东西,对你有好处。不然你这样的,很容易就被人弄了。”
他也不知道“你这样的”是什么样的,更不知道“被人弄了”是怎么个弄法。他从小就觉得,自己只是看东西的方式和别人有些微妙的差别罢了。偶尔能听到一些夸他机灵的称呼,但是也没什么大不了。
巴晚山则是一直居安思危。不过他就是这样的人。
今天左平月带他去的是五先生的课。两人进教室的时候,里头已经坐了四五个学生。有一个冲左平月打了个招呼,其余则只是看了他们一眼。
“这儿也有上一年入学的,刚才那位便是杨师兄。去年没来听课的今年来,都很寻常。”左平月说道。
诸葛星只读过一会儿私塾,连同学都没认全就被巴晚山带着搬家了,所以对这个课堂感觉十分新奇。坐下后,他询问左平月有没有教材之类的,回答是只有七老师会让他们读《集记》。
正说着,一个青年从门外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女学生,帮他拿着一些盒子,不知装了些什么。
“上周说的金蚕蛊和寒蛊,有人说想看看蛊虫,我就带来了。金蚕和寒蚁,打开的时候小心些。”
青年也没一句开场白,慵懒地说着,声音有些沙哑,句尾总是拖长音。左平月示意说,这就是他们的五老师,布无良。
“那女学生手里拿的就是……”诸葛星一阵恶寒。金蚕蛊堪称威力最大的蛊术,寒火不侵,现在就被随意地装在盒子里带过来,怎能不令人胆寒。
“对。你要去看就去吧,反正我不去。”左平月冷漠地说。诸葛星想着以这人的洁癖,能去看才是有鬼。
倒是有人上去看了,回来时还故意说了一句“这有什么好怕的”,瞥向诸葛星和左平月的眼神一看就是意有所指。
左平月自巍然不动,诸葛星第一天来,也没什么好面子的,不去就是不去。
展览完,女学生默默地关上了盒子,坐到了诸葛星旁边的空位上。
诸葛星不觉多看了她几眼。女生留着乱糟糟的短发,比自己的长还短,没到肩膀,是个在江南女子中不太常见的发型。穿着倒是随处可见,但不是在学堂里,而是在码头:她穿着上身下身都较短的布衣,裤子扎在膝盖下方,露出的小腿有些利落的肌肉线条。再加上一双短腰鱼皮靴,真是常见的渔民打扮。
她腰间别的刀,怎么看起来也很像渔刀呢。
似乎是注意到了诸葛星的视线,女生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
诸葛星想到她刚才若无其事拿着毒蛊的模样,讪讪地笑了,赶紧转回头。
五老师这节课讲癫蛊。他虽然语气平缓,甚至有些困乏,但是却把受害者生不如死的场景描绘得过于详细。诸葛星听得直起鸡皮疙瘩,左平月更是差点吐出来。
“你何苦来上这门课?”下课后,诸葛星问脸色铁青的左平月。
“总得试着克服一下。”左平月看起来快把自己克死了。
来和左平月打过招呼的杨师兄和嘲笑他们的男学生一起走进了雨里。他们没撑伞,风雨却不沾身,一看就有已经学过避雨之术的自信。
穿得像渔夫的女学生也直接走出了门。诸葛星原以为这位也不会淋湿,谁想到她一出门,肩膀立刻出现了深色的水渍,不一会她的整个脑袋都湿了,短发狼狈地贴着头皮。
但她丝毫不在意,等到诸葛星反应过来,已经走出很远了。
左平月拍拍他的肩:“习惯就好,她经常这样。”
“这是……”
“她是蔺云,我们同年的,是五老师的弟子。平日里有些莫名其妙的。”
这书院莫名其妙的人还不少。
左平月带他去看了饭堂,练武场和棋室。他觉得饭堂的菜还可以,很合他的口味,但左平月只吃了两口,好似已经腻了。
下午他们又去听了四先生的占卜课。接下来一连几天,左平月带着他逛过了几乎所有课堂,也认识了书院的各个角落。书院占地不小,但也没有传闻中如皇宫一般夸张,总共也就不到百间屋子,还有一半是学生宿舍。
他们上得最多的还是六老师柳粥的课,五天内去了三堂。柳粥是个非常耐心的老师。
术式这种东西与其说是技能,不如说是知识。如何将一系列材料使用出想要的效果,以及如何用自身的体力施一些类似飞光的便宜把戏,都是术士们要学的内容。避雨术需要的材料是莲花叶子,施展成功的话,一大片可以管一天。
从头开始学东西很难,即使是专门挑选过的,有资质的学生,也很难在几天内突破第一关。但是第一节课结束后,左平月就再也没见过诸葛星撑伞了。
“我学东西比较快。”诸葛星这样对他说。倒是不带炫耀的意思,因为诸葛星真的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有人的术法无比强大,有人的术法细致入微,而他只是能看一眼就复制出别人的技巧而已。
左平月目瞪口呆。
“星子……你真不知……你这天赋有多么恐怖?”他问。
“一般来讲我学得肯定不如人家精,所以使出来还是要弱一些的。更何况只是学别人而已,也没啥自己的特色。”诸葛星说。
星子是什么称呼。
当初在柳粥面前,他就是试图用同样的咒语抵挡致命的攻势。冬之灵,无色无形,无喜无悲,是用身体的精力转化成纯粹能量的技巧。如果柳粥用快一些的咒语,那么不等学习诸葛星就会人头落地;如果诸葛星不是提前意识到了房间里的泥老虎和巴晚山的护身物一摸一样,他也不会知道如何召出白虎保命。两者缺一,他现在至少落个半身不遂。
他心里更羡慕左平月的法术强度,因为这少年用最简单的移动术法能抬起的重量,几乎是诸葛星的两倍。
这是他们的第三节术法课。柳粥欣赏地看着他,似乎对他的天赋很满意,一点不像几天前还在威胁他生命的样子。
“很久没看到你这样的了。”她说。
又来,又是“你这样的”。诸葛星感觉自己虽然在被夸奖,但是一点也不爽,好像被莫名其妙划进了一个不想存在的分类里。
“这些术法你们先去练一个月,不急于一时。下节课来,我们讲数学。”柳粥微笑着说。
“所以说术数真的是两门课,而且都是她教?”诸葛星问左平月。
“还有商呢。柳老师是劳模。”左平月笑着说,似乎有些庆幸自己没拜在别人门下。
旁边有人大声地抱怨,说什么“无聊”“无用”啥的。诸葛星转头一看,发现又是之前课上的那个找茬师兄。他们年长的在学习更高深的咒法,今天柳粥教的是隐藏自己气息的遁术。
“你可以不来啊,薛百让。”柳粥好脾气地说。
那名叫薛百让的虽是师兄,却比诸葛星还矮两指,穿着不复杂,但绸缎短衫胸口的孔雀纹真像是金丝缝制的。
“薛家小少爷。他不学数学也没事,反正家里的财务估计也轮不到他管。”左平月悄悄地对诸葛星说。
“怎么轮不到我管了?”薛百让怒气冲冲地转过头,往前踏了一步。
“听力真好。”柳粥感慨道。于是诸葛星知道她也听见了。
怎么的,学过术式的都有顺风耳么?
房间里还有五六个学生,都在窃笑着看热闹。左平月耸耸肩说了句“抱歉”。
也许是柳粥在场,薛百让哼了一声,眯起眼睛,没再有动作。他转过头去对着身边的同学,故意大声地耳语:“一个小白脸,一个小镜子。”
左平月对“小白脸”没什么反应,倒是担忧地看了一眼诸葛星。
诸葛星很茫然,因为他知道对面在嘲讽自己,却不知是在嘲讽什么。
下课后,诸葛星问左平月:“他为什么叫我小镜子?”
“你……不是江南人?”
“我是啊。”
“那你听不懂这边的方言?”
诸葛星无语了一阵子:“江南的方言隔一座山都不一样。我从隔壁郡过来的。”
左平月斟酌着词句:“小镜子和这边方言里的,呃,杂种比较像。但是他这么说你的话,其实也有另一种意思。”
诸葛星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柳粥和巴晚山对他说的“你这样的”。
“你不是学东西很快吗?这个我们这边也有说法,说是天上鉴星看中的孩子,学东西像照镜子一样。你做一遍,他照着就学会了。”
诸葛星听乐了:“所以就叫我小镜子?什么小孩骂人法。”
左平月纠正道:“是属于小孩骂的话里面比较难听的一类了。你听不懂我们这的方言,就没感觉。”
诸葛星想想也是。
“柳老师也是外郡的,不然她要是听懂了这个话,准骂薛百让不可。”
左平月又告诉他,薛家算是这个郡鼎鼎有名的大家族了,小少爷娇生惯养一点也正常。薛百让比他们大一岁,能来东南书院读书,比起别的不学无术的富家子弟,已经不知强上多少。自然有些用鼻孔看人的习惯。
“不过你小心些,感觉他还会再来找麻烦。”
“怎么,书院里他还能来打我俩不成?”诸葛星倒不是很担心。
“也……也没规定说不能啊。”
“果真?”
到头来书院确实没有禁止私斗的规矩。如果闹出人命还是要去官府的,剩下的听说根本没人管。
毕竟书院里正经老师只有七人,加上帮忙的书童,再加上几位饭堂厨师和清洁人员,确实没人来维持秩序。老师之间也有不和睦的,听说大老师和二老师就互相不爽许久,争斗的时候得三四个人出面才能拉开。
“以后咱俩说别人坏话还是回宿舍说。”诸葛星感慨道。
左平月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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