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林清晗刚下庭,好不容易得了几分钟空闲,她活动了下酸痛的肩颈,瘫在工位上休息了几分钟,又起身给窗台上的绿植浇水。
忽而听见“咔嚓”一声门锁响动,法助李善歌推门进来,浅叹一口气:“晗晗姐,又来新案子了。”
一份牛皮纸档案袋朝她递过来,林清晗伸手接过。
李善歌扛着疲惫的身躯,脸上强行堆砌出一个笑容:“立案庭递来的案卷,新鲜热乎。”
林清晗点点头,放下手里的喷壶,拆开档案袋上缠绕的棉线,拿出文件扫了几眼。视线下移,触及到某个名字时,她眼皮抖了抖,纤长的睫毛跟着打颤。
这桩案件的原告,是萌芽中学一位退休教师的小儿子。
而被告当事人那一栏,赫然写着一行字:京州市懿德医院血液科住院医师,周暮深。
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噼里啪啦的炸开。
周暮深这人,竟然惹上医患官司了,还偏偏落在她手里。
这是什么前世孽缘?
林清晗觉得无比头痛,又觉得心里莫名堵得慌,她看向李善歌:“这起诉状你看过了?大致起因是什么,你知道吗?”
“就是病患抢救无效,死在手术台上了呗。”李善歌说,“根据警察局提供的口供来看,有一部分原因是病患本就是白血病晚期,医院建议保守治疗,可家属偏要冒险一试,接受骨髓移植。”
“患者年纪太大了,手术后排异不大正常,身体负荷不住,病情反而日复一日地恶化了。”说着,李善歌叹了口气:“就在一个星期前,老人还是撑不住,忽然离世了。这不,病患家属就把主刀医生给告了。”
林清晗搁在桌上的手不自觉收紧,指甲在桌面划出了浅浅一道白痕。
见她面色不佳,李善歌试探着问道:“姐,你和周医生是不是认识啊?”
林清晗扯唇笑了笑:“嗯,他是我的……大学校友。”
“喔,难怪你这么担忧。”李善歌没多想,接着说道:“不好的是,现在这件事情已经在网上发酵了,不知道是谁在微博上发了帖,蹭热度带节奏,说懿德医院草菅人命,惹得好多不明真相的吃瓜网友在网上留言,风向一边倒,都说周医生是无良医生呢。”
“怎么会这样?”
得知周暮深的处境,林清晗内心不由得替他揪得慌。
虽说对方是周暮深,但她并不希望他经历这样的事情。被人恶意造谣,损坏名誉,成为千夫所指、万人唾骂的对象……这样的事情,不论发生在谁身上都是无妄之灾。
除去尴尬的前任关系,林清晗希望他们是陌生人,而不是仇人。所以,她自然希望他能够过得好,不论是事业还是感情,都能够一路顺畅无阻。
目前事件细节尚不清晰,作为法官,林清晗不能站在任何一方,她只能忽略掉这些旁的因素,专注于案件本身。
……
很快两天过去,林清晗依旧每天脚踩风火轮忙到飞起。
民事调解室里,李善歌给被告当事人递去两杯水:“陈院长,周医生,你们先坐。我们辛法官刚下庭,去换衣服了,马上就过来。”
话音刚落,一道清澈嗓音顺着开门声漏了进来:“不好意思,久等了。”
推门而入的是一个年轻女人,一身制服看似威严,却难掩清丽气质。她的目光落在原告当事人身上时,清晰可见地怔住。
对方眼里是同样的怔然,随后很快消散,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出于职业素养,林清晗迅速调整好状态从容地拉开凳子坐下,脸上堆起官方的笑容:“陈院长,周医生,你们好,我是本次案件的主审法官。”
隔着一张桌子,他们就这样对坐着。林清晗频频对上周暮深的目光,从前清澈见底的眸子,如今看起来深不可测。
这是自重逢后,林清晗第二次认真看他。他看起来依旧年轻,细细看来,时间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很深的印记,如果有,也只是比从前更加成熟了。
周暮深看起来有些疲惫,眼下两片青黛色极其明显,想来是长时间作息不规律所致。但他看起来比辛晗坦然得多,望向她时神情淡漠,不似她,连笑容都那样牵强。
林清晗不知自己该以何种心态面对他,甚至在沟通过程中说着说着就不知所云。意识到自己的失误后,她又不动声色地把话题圆回来。
本着职业操守,林清晗把这一流程顺畅地进行了下去。结束时,贴身的白衬衣已被汗水濡湿。
时间不早,将被告方送至法院门口,林清晗望着那道笔挺的背影,怔然了会儿,还是叫住了他,“周医生。”
周暮深回头,面露疑惑。
他没做声,像是在等着对方先开口。
两人的视线在空气中相撞,她觉得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已到嘴边的话一时间难以启齿。
陈院长目光打量两人许久,似乎是看出了些端倪,脸上浮现出八卦的笑容,“我先去车上,你们慢慢聊。”他拍了拍周暮深的肩,自觉回避。
见林清晗欲言又止,周暮深干脆主动朝她走了几步,始终礼貌地保持一段距离,“林法官,这桩案子麻烦你了,谢谢。”
感觉到对方的客套疏离,林清晗觉得胸口有些沉闷。
“不客气。”她摇了摇头,挤出一个笑容,“拿到起诉书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同名同姓,没想到真的是你。”
对方没接话。
林清晗的指尖缩在衣兜里,被掐得泛白,半晌才挤出一句,“我很抱歉,跟你说这些,但是——”
“没关系。”周暮深眸子幽深,叫人看不出情绪,“是医生就会遇到医患矛盾,很正常,你不用安慰我。”
闻言,林清晗再次怔住,已到嘴边的话再次咽了回去。
又是片刻沉默,周暮深看了眼时间,语气极淡:“时间不早了,我晚上还有手术,如果没事的话,就先告辞。”
“等等,周医生。”
一阵风吹过,拂来橙花香气,叶子晃动起来沙沙作响。林清晗深吸一口气,满腹清甜,却又夹带着果味的酸涩。
寒暄铺垫了那么久,她终于有底气说出那套呆板无趣的说辞:“依照我国《民事诉讼法》第四十四条,在进行民事审判时,审判员与案件当事人有其他关系的,当事人有权申请审判员进行回避。所以……”
林清晗的话被对面的人截断,他嗤笑一声,语气带着轻嘲:“所以,能看出,林法官是不想与我这个当事人有过多牵扯。”
这一刻,他身上终于浮现出几分少年时期的样子——倨傲,轻狂,目中无人且看轻一切的幼稚模样,与年少时如出一辙的相似。
“不是的,周暮深。”她下意识辩解。
对面的男人看着她,目光深沉又带着探究,像是极具耐心地要与她周旋一番,“那是怎样?”
“还是说,林法官以为,我们很熟?”周暮深一连逼近她好几步,借着身高优势垂眸看她,“熟到,需要刻意规避的程度?”
林清晗发觉,周暮深是真的生气了,以至于他刻意伪装了那么久的稳重形象,在这一刻尽数褪去。
隔着这么近的距离,林清晗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沉香木气味。莫名的压迫感袭来,她一连后退几步,压低嗓音说道:“倒也不是。”
这么多年过去,再见到他,依旧无法控制情绪。
明明,作为法官身处审判庭的时候,她是那样的镇定自若,游刃有余,理智丝毫不会被情绪左右;但这些年强行堆砌起来的理智,还是在遇见他的某一刻,轰然倒塌。
林清晗后退一步,沉下脸,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冷漠一些:“周暮深,我不是不想受理这个案子,只是觉得,尽早回避对我们都好。”
周暮深垂着眼不置一词,惹得林清晗愈发愧疚,她理了理凌乱的发丝,磕巴道:“我……我的提议你好好考虑一下,我还有事,先走了。”
说完,她仓皇逃回办公室。
-
下班正好赶上晚高峰,路上十分拥堵,一连遇上好几个红灯。
发呆间隙,林清晗接到了一通高思颖打来的电话,大小姐一通哭诉:“宝贝,我听说你回来了啊!可惜我这个月在杭州学习,赶不回去见你呜呜呜……”
“没关系,等你回来我们再约啊。”林清晗把车载广播的音量关小,语气温柔。
电话那头依旧元气满满:“等我,回去见喔!”
“好。”
回到京州后,林清晗常常觉得不大真实,曾经多年不见的朋友,如今一个个的竟又联系上了,她再也不似在厦州时那样孤单了。
望着车窗外浓重的夜色,她忽然回想起在厦州度过的那些年。
大学毕业后,林清晗顺利通过法考和面招,成为了厦州市芙蓉区人民法院的一名法助。她从事法官助理工作五年,直到二十七岁才正式入额,成为一名民庭的额定法官,主审了一年多的民事案件,到如今,也算是积累了不少经验。
一路走来,她成功从一个不谙世事的懵懂少女蜕变为一个成熟知性的女法官。有人道她是人生赢家,一路绿灯畅通无阻;也有人对她的行事和审判风格颇有微词——
譬如从前在厦州就职时,她的直属上司张庭长总说她性子太冷,一向死磕案情,不懂体恤当事人,更不懂换位思考安抚人心。
殊不知,她的真心和一腔热血,早在六年前就全部耗尽了。
这一发呆就是好久,直至后方车辆不耐烦的摁响喇叭,林清晗才回过神,将车子重新启动。
院里给她分配的住宅就在滨城区,距离法院也就十几分钟车程。她把车停在车库,便往小区附近的公交站走,搭了趟去江滩的旅游专线。
日落时分,太阳只剩下一个半圆,红彤彤的停在江面上,另一半是江水映出的倒影。
江边上一片喧嚣,周围有许多人,有拎着鞋光脚在江边漫步的小情侣,还有许多打卡拍照的外地游客。
林清晗坐在江边的一截枯木上,双脚泡进江水里,脚踩着绵绵细沙,脑子里的画面凌乱纷杂。
闭上眼,潮水拍打着沙滩,一下又一下。那些召之若出的记忆也如潮水般拍打着大脑皮层……一下,又一下。
恍惚间,她想起了遥远的大学时代。想起那个看向她时,眉目间总是带着笑意的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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