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真瑶拎着一袋啤酒来到南区江滩的时候,江岸的路灯已经亮了起来。
江滩上人很多,但姜真瑶还是一眼望见了那个瘦弱的身躯——林清晗坐在一根枯木上,双臂环着膝盖,脑袋就这么埋在膝盖上一动不动,任凭晚风把一头飘逸长发吹得无比凌乱。
整个海滩人流涌动,唯有林清晗像是一副静止画面,看起来格外显眼。
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姜真瑶忍不住去想,看起来这样弱不禁风的一个女孩,是怎样独自一人在外地熬过了六年的时光?
姜真瑶走路没声,拿出一瓶冰冻过的啤酒贴在林清晗的侧脸,“emo了?”
林清晗冷得一哆嗦,委屈地抬起头:“生气了,哄不好的那种。”
姜真瑶乐了,脱了鞋在她身侧坐下,霸气地箍住她的肩,“来来来,爱妃今日受了什么委屈?说与朕听听!”
“上周,我不是接了个医患纠纷案。”林清晗耷拉着脑袋,模样萎靡。
“然后呢?”姜真瑶挑眉。
林清晗像是断了线的玩偶,软趴趴地伏在膝盖上,许久才吐出一句:“被告当事人,是周暮深。”
空气凝滞了几秒,林清晗再次抬起头时,瞧见姜真瑶脸上不知是兴奋还是讶异的表情。
“诶,我说晗晗,你们得有六年没见了吧?”姜真瑶递给她一罐啤酒,脸上就差写着八卦二字,“这是怎样一种缘分,才能让你们六年之后再次相遇啊,而且是主审法官和被告当事人的关系!”
“孽缘吧。”林清晗很快给出结论。
拉开易拉罐的拉环,猛灌了几口,冰凉的酒水下肚,她忍不住打了个冷噤。
“谁说一定就是孽缘了。”姜真瑶摇头,表情认真,“你有没有想过,也许这些年,人家一直就没有放下,一直记挂着你呢?”
“怎么可能,我在他心里,从来都不是第一重要的那个。”林清晗笑了笑,笑容略带讽刺,“当初若不是看透了这一点,又怎么会跟他分开。”
见她笃认了内心认为的事实,姜真瑶摇了摇头,转而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处理?叫对方申请回避?”
“我跟他提过了。”许是喝了酒,林清晗脸颊微微泛着红,嗓音也变得软绵绵的,“但他好像挺不屑的,搞得像是我不够坦荡,是我自作多情了。”
“那你就坦荡一点,给他把这案子审理了呗。”姜真瑶和她碰了下杯,给予宝贵意见,“咱争取一审就结案,以后再也不见。”
“当然。”林清晗仰起头,剩下的半瓶啤酒一下子灌进胃里,凉意穿透四肢百骸,头脑也变得昏沉,“你是不知道,就那个讨厌鬼,一开始还跟我装深沉,后来装不下去了,他本性就暴露了……”
望着身侧的人,林清晗的眼睛渐渐有了重影,她逐渐分不清自己面前的人究竟是谁。
她揪住对面那人的脸狠狠捏了一把,像是在出气:“周暮深,你还是几年前那副鬼样子,幼稚又自我。一副……讨人厌的样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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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是凌晨两点。
林清晗只觉得饿,胃里也不大舒服。她趿拉着拖鞋去到客厅,接了一壶水想要冲一杯三九胃泰。
等水烧开的间隙,林清晗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昨晚她是怎么回来的?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已经换上了成套的睡衣。想来,应该是姜真瑶把她送回来的。
但大小姐金娇玉贵,哪里有力气背她上楼?
她匆忙打开微信,点开姜真瑶的头像,噼里啪啦敲出一行字:【真真,昨晚是你送我回来的吗?】
看见手机时间显示凌晨2:10,她又将编辑好的内容逐字删掉。这个时间骚扰人家,未免太没素质。
林清晗喝过药,胃里舒服了许多,又给自己煮了碗面,吃得渣都不剩。吃饱喝足,后半夜睡得还算香甜,一夜好梦。
早上醒来,林清晗麻利地洗漱了下,瞥见卫生间的脏衣篮里搁着昨天换下来的衣物,捡起来便准备丢进洗衣机。
拿起衣服的一瞬,她的身体僵了一下。她摩挲着手中的衬衣,凑近闻了闻,一股淡淡的沉水木的气味。
“啪”的一声,衣服落在地上。
这个味道太过熟悉,她不会闻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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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食堂的菜还算丰盛,有林清晗喜欢的清炒玉米和烧茄子。许是昨夜喝了太多酒,她的胃还是不大舒服,只打了这两道菜和一小份冬瓜汤,打算随便应付两口。
没吃两口,一股清新的白茶洗发水味飘过来,姜真瑶端着餐盘在辛晗对面坐下,主动关心道:“昨天睡得还好吧?”
林清晗笑着点头,纠结着问道:“对了,昨天是你送我回家的?”
“嗯,衣服是我帮你换的。”姜真瑶属实是问此答彼。刚说完,她手机就响了起来。
接起电话,那头不知说了什么,姜真瑶有些不耐烦地回答,“哎呀,知道了知道了,吃着呢。”
她扒拉着盘里的菜,敷衍道:“嗯嗯嗯,我这信号不好啊,先挂了。”
林清晗原本清晰的思绪被打乱。她夹了一颗西蓝花粒塞进嘴里,随口问道:“程骁?”
“嗯。”
林清晗撇了撇唇:“你怎么对人家这么不耐烦?人家你多好啊,十年如一日的照顾你,又当爹又当男朋友的。”
“我就是觉得,我们都在一起那么久了,应该适当的给彼此一些空间嘛。”姜真瑶贴心地夹了两块排骨给她,忽地想起什么,“对了,周暮深的案子什么时候开庭?他那边什么态度啊,要不要申请回避?”
“谁知道呢,他还没给回复。”林清晗开始唉声叹气,盘中的饭菜瞬间没了胃口,“待会儿我让小李联系他吧。”
“不过啊,你们之间既不是近亲属,也不存在利害关系,按理说是不符合回避制度的。”姜真瑶咬了下筷子,持续性的在雷区试探,“晗晗,你有没有想过,你和周医生……有没有可能复合啊?”
得到的答案清晰而又笃绝:“没有。”
“是没想过,还是没可能?”
“没想过,更没可能。”林清晗面无表情地答,声音更是冰冷无情。
这些年身边有不少的朋友想撮合她和周暮深复合,林清晗心里不是没有触动。只是每每想到她的弟弟林轻晨,想到曾经发生的那些事情,她就感觉自己的心凉了半截,再也捂不热。
姜真瑶觉得她太过一根筋,叹了口气,隐晦地提醒:“上次召开全院大会,你们汪庭长评价民一庭的几个法官时,是怎么说你的,你都忘啦?”
林清晗怎么会忘。
大会上,汪若兰含蓄地批评了她,说她不懂得与当事人共情,还说她理智死板过了头,处理案件时太过程序化,让人丝毫感受不到法律的温度。
这话听起来太过耳熟,从前在厦州工作时,她的师父张文清也是这样评价她的。
也许她天生就是个没有温度的人吧。
又或许,当初选择法学专业就是个错误。
林清晗摊了摊手:“我就这幅死样子,改不了了。实在不行我就不判案了,转去政工科呗。”
姜真瑶听了连连摇头:“我看你是压根没反省过自己。”
这顿饭,林清晗食之无味,回到办公室便收到姨母的信息,安排她周末去相亲。林清晗觉得头痛,只能装没看见,趴在桌上抓紧时间睡个午觉。
下午两点,李善歌推门而入,带给她一个坏消息:“懿德医院的案子,被告方选择不回避喔。”
“……”
“但双方都表示,愿意接受调解。”
“行,我知道了。”她点了点头,坐得四平八稳。
周暮深会这样选择,她并不觉得奇怪。从前他就是个叫人琢磨不透的人,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依旧如此。
想到之后还会再有短暂的交集,林清晗打起精神,决定快刀斩乱麻,争取结案后再也不见。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根黑色头绳,挽起微卷齐胸的长发,又恢复了一贯的干练模样:“先准备庭外调解吧,你跟何谓说一声,把该准备的资料都准备好,另外跟原被告及双方律师约好调解时间,调解室那边也提前预约好。”
“好的。”
李善歌回到自己工位,书记员何谓也抱着一沓资料进来,一时间,办公室里静得落针可闻,只剩下翻阅卷宗和敲打键盘的声音。
下午三点,窗外一缕斜阳斜照进来,林清晗揉了揉太阳穴,觉得有些犯困。
摘下蓝光眼镜,她揉了揉肿胀的双眼,起身去汪庭长的办公室例行汇报工作。
半小时后回来,正好便接到大厅办事窗口的内线:“林法官,懿德医院的医患纠纷案,原告律师过来阅卷了。”
林清晗道了声“谢谢”,随后唤了书记员何谓一声:“何谓,你去一楼大厅接一下原告方律师。”
何谓应了声便抬脚离开,几分钟后有人敲门:“您好,我是周暮深先生的委托律师。”
时间卡得很准,办公室里,林清晗恰好挂断一通电话,正准备说“请进”,抬头的一瞬,目光却怔住。
如果此刻能照镜子,林清晗觉得镜子里的自己应该是一张石化掉的脸。
上天。她到底要在这里遇见多少熟人?
“老夏?”看着眼前的男子,林清晗几乎是脱口而出学生时代的旧称,“怎么是你?”
夏予哲眉目冷淡,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问:“您哪位?”
“……”林清晗无语地收回目光。
倒是不明真相的何谓跟在一旁,热情地向他介绍:“这是我们林法官,本次案件的主审法官。”
“哦——”夏予哲拖长尾音,唇角抬了抬,“林法官啊。”
对方那不甚友好的态度和不阴不阳的语气惹得林清晗胸腔里燃起一团怒火。她懒得同他掰扯,随手一指:“卷宗在那边,自己看。”
见她态度冷淡,甚至连装都懒得装下去,夏予哲冷笑一声,咬字略带着咬牙切齿:“林清晗,这么多年过去,你还真是一点没……”
“知道你想骂我,但这里毕竟是法院,忍着点吧。”林清晗转身坐下,目光看向电脑屏幕,不再理会他。
何谓眨了眨眼,一脸错愕:“姐,你们认识啊?”
“不认识。”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
气氛一度尴尬,此时李善歌正巧端着一杯水进来,递给被林清晗无视掉的那位律师。见对方还站着,她忍不住拍了何谓一把:“去给夏律师拿凳子啊,你就让人傻站着?”
小男生慢半拍,立马去搬凳子。
晚上下班,姜真瑶约了辛晗逛街,一路上,林清晗忍不住向她抱怨近两周的奇葩遭遇。
光听她描述,姜真瑶便能感受到这尴尬又社死的局面,忍不住脚趾抓地。
姜真瑶调侃:“明明应该掌控局面,把控全场的林**官,怎么一瞬间变得弱小可怜又无助呢?”
“我佛慈悲。”林清晗喝了口冰汽水,压下心头的怒火,在心里劝说自己冷静。
“嗯嗯,我佛普度众生。”姜真瑶与她碰了下杯,笑道,“唯独不度傻逼。”
林清晗被逗乐,莫名戳中笑点,笑得前仰后合一时停不下来:“哈哈哈哈,你有病啊姜真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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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周民一庭立案颇多,大家都异常忙碌,周暮深的案件并没有影响到林清晗的工作状态,只当是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案子那般处理。
调解当天,林清晗的心态还算放松,周暮深虽然面色有些凝重,却能看出是在尽力掩饰着不佳情绪;唯有原告方咄咄逼人,从落坐开始便情绪激动,一口一个“杀人犯”“无良庸医”,甚至频频说出“杀人偿命”等骇人的词汇。
对方的精神状态让林清晗感道担忧,更觉得头皮发麻,她只能敲了敲桌子,好意提醒:“原告陈先生,既然您选择调解,就要相信我们,端正态度。您一直这样意气用事,动辄辱骂医生,实在是影响我们的案件进程,也是对周医生的不尊重。”
“他杀了人!他杀了我父亲!”原告席,陈涛恼了,“蹭”地站起身,指着对面沉默着的男人,破口大骂:“跟我谈尊重,他这个庸医也配?”
周暮深原本一直缄默,不置一词。闻言,他低下头笑了笑,漆黑的眸子一点点黯淡下去。
再抬起头,眼中盛满失望。
没错,是失望。
又或许,还有那么一丝丝无力吧。
“如果是这样。”
当下的安静被周暮深低沉的嗓音打破,他自嘲地笑了笑,“如果连治病救人的医生都要背负这样的骂名,那么作为医务工作者,是真的感道心寒。”
“你心寒?”陈涛拍案而起,“你们治不好我父亲,就找来这样那样的说辞妄想逃避责任!就算是我们家属要求骨髓移植,就算是我们要求的那又怎样!你们医院把人治死了,就要负责!”
“法官,我想问个问题。”被告律师席,夏予哲抬了抬手。
“请讲。”
“如果医生已经多次建议保守治疗,并且告知了患者家属手术面临的风险,以及术后的所有排异反应,在此情况下,患者家属依然强烈要求骨髓移植,那责任应该在谁?”
闻言,陈涛一时语塞:“你……”
林清晗思忖几秒,说道:“在这种情况下,一切后果当由患者家属自负。”
“你!”陈涛指着林清晗,怒目圆睁:“你们……我看你们是串通一气!”他忽地哂笑起来,目光挪向对面的周暮深:“现在网络这么发达,等着吧,等越来越多的人知道这件事情,你的名声也会越来越臭!”
说完,陈涛不顾原告律师的阻拦,愤然离席。
当事人暴怒立场,调解被迫中断。调解室里一时安静下来,林清晗的目光扫过靠窗一侧的周暮深,他沉默着一言不发,一双狭长的眼低垂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周医生……”见他这个模样,林清晗说不出心里是何滋味,一时语塞。
静坐许久,直到法助、书记员和双方律师纷纷离席,偌大的调解室只剩下他们两人,周暮深这才抬起头:“清晗,如果你实在不想跟我扯上任何关系,那就申请回避吧。”
林清晗闭了闭眼,内心挣扎一番后,暗下决心。
睁开眼,她扬唇笑了笑,语气认真:“周暮深,你相信我吗?”
“我会申请,去医院和老人的退休单位走访调查。现在证据摆在眼前,明显是有人操控舆论,我们稍微努力一下,一定会真相大白的。”
下午三点的日光无比和煦,透过玻璃窗照进室内,明明温暖,却莫名晃了眼。
周暮深抬手,抵在眉心,用力揉了揉,忽而嗓音低哑地发问:“清晗,我是不是,活得挺失败的?”
“当初分手,你说我幼稚,说我没有同理心,只会逃避责任……”说到这里,他笑了笑,唇角勾出一抹苦涩,“想想也确实,脱离了家庭,脱离父母的光环,我就是个一无是处的人。”
“我……说过这些话吗?”林清晗怔住,一时有些羞愧,耳廓忽地升温。“如果说过的话,那大概都是气话,对不起……”
“周暮深,你千万别这样想。”林清晗望向他,目光坚定,“就算最终调解失败,上了法庭,你也不要气馁。我会不偏不倚,始终站在正义的一方。”
“我会让他败诉,还你一个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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