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暖与周以安抵达闽院,这是一处由民国时期老宅改造而成的餐厅。院落古朴雅致,装修精致典雅,主打南方精致菜系,平日里极少对外开放。向暖口味偏清淡,尤爱南方风味,因而周以安时常带她来此用餐。
落座后,周以安温声对侍者吩咐:“之前预定的菜品可以先上。”随即转向向暖,语气温和:“担心你饿着,就按你的口味先点了主食和几道小菜。让他们先准备着,你看看还想添些什么,不必担心吃不完,可以打包带回去。”
“二哥点的都是合我口味的,”向暖浅浅一笑:“就这样很好了。”
侍者安静地布菜,精致的瓷碟在暖黄的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周以安为向暖盛了一碗文火慢炖的汤,状似随意地开口:“铮铮,最近工作是不是太辛苦了?”
向暖接过汤碗,轻声应道:“还好,就是审计期间事情多了些。”
周以安沉吟片刻,放下筷子:“我有个朋友,他们那边正在招人,工作环境单纯,也没这么累。要不要考虑一下?我已经帮你...”
“二哥!”向暖冷静的打断他,汤勺轻轻落在碗里:“先吃饭吧,不想谈工作。”
周以安皱眉:“换个环境,工作轻松些,而且家里有资源可以给到你,没必要天天把自己整的这么累....”
“为什么没有必要?”向暖不等周以安说完,执拗的开口。
两人的对话声虽然不大,但气氛明显变得紧张。周以安看出向暖的执拗,试图缓和道:“铮铮,我只是不想你那么辛苦......”
“我去下洗手间。”向暖仓促起身,离席的步履有些急。她必须立刻离开,否则眼底的酸涩就要决堤。
走向洗手间的路上,那段高中毕业前冬天的记忆,不受控制地漫上心头。那时的她,灵动活泼,是周以安口中“鬼主意最多”的小姑娘,也是他最疼爱的妹妹。她暗暗崇拜着他,将他视为目标,渴望有朝一日能变得同样优秀,与他并肩而立。
当同学陈宇试图用她渴望的实践名额进行“交易”时,她当场严词拒绝。她清楚地告诉陈宇:“我想要的机会,会凭自己的实力去争取。”
几天后的周家家宴上,周以安寻了个两人独处的间隙,用平静却疏离的语气说:“铮铮,那个寒期实践,我帮你推掉了。”
向暖错愕地望向他。
“有些路,看着是捷径,走上去才知道是悬崖。”他的眼神里带着她从未见过的失望,“周家养大的女孩,不需要用这种方式换取前程。你的价值,不该被如此‘交易’。”
“交易”二字像一记重锤,砸得向暖几乎站立不稳。“二哥,不是这样的!我拒绝他了,我......”
周以安轻轻抬手,止住了她的话头。那个动作优雅却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不必解释。”他目光如炬,带着洞穿一切的审视,“记住,无论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堂堂正正来找我。走歪路——”
他略作停顿,每个字都清晰而冰冷:
“只会让我看不起你。”
……“看不起你”短短四个字,像冰锥刺进心脏,让她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那一刻,向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她最在意的二哥,不仅不相信她,甚至认定她会为了利益出卖原则。她张了张嘴,却发现所有的解释在周以安那笃定的目光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自那以后,周以安刻意收起了往日的亲近,转而用恰到好处的礼貌与疏离,试图给“走歪路”的小姑娘一个深刻的教训。
而向暖则将所有的委屈与不甘,沉默地咽进了心底。她不再与他分享生活的点滴,不再在困难时第一时间寻求他的帮助。这份突如其来的沉默与独立,落在周以安眼中,却被误读为是闹脾气、耍性子,他觉得这孩子愈发骄纵,更需要严加管束。
无人知晓,那个看似倔强沉默的少女,此后只是拼尽全身力气去学习,事事苛求完美——她唯一的目的,就是向他证明,她云向暖,值得他看得起。
直到向暖大学毕业那年,在一场政商洽谈会上,周以安偶遇了已是青年企业家的陈宇。言谈间,陈宇诚恳地道歉:“周秘书长,我一直想为家父当年那个不妥的提议致歉。向暖当时就严词拒绝了,还告诫我男人的前程要自己争取。她的正直,让我受益至今。”
周以安怔在原地,恍然明白自己竟错怪了向暖这么多年。只可惜此时两人之间早已隔了一层无形的疏远。后来,在向暖研究生期间,周以安开始一再主动靠近、耐心弥补,这段裂痕才被一点点细心修复,但深刻的划痕,却永远地留在了那里。
想到这里,向暖的眼眶微微发酸。她加快脚步,想要找个安静的地方平复心情。就在她走到卫生间外的转角处,险些撞上一个身影。
“抱歉...”她下意识地道歉,抬头却愣住了。
沈聿明正倚在廊柱旁,似乎是在这里醒酒。他脱去了西装外套,只穿着白衬衫,领带松松散开。灯光下,他俊朗的脸上泛着淡淡的红晕,眼神比平日多了几分朦胧,却依然保持着那份儒雅清贵的气质。见到向暖,他微微怔了一下,迷离的眼神渐渐聚焦。
“云经理?”他的声音比平时低沉几分,带着些许沙哑,“哭了?”
沈聿明微微蹙眉,借着廊下昏暗的光线仔细端详她的脸。向暖虽然诧异会在这里遇见他,但还是迅速调整好状态,眨了眨眼睛故作轻松:“没有啊。”
“嗤——”沈聿明忽然轻笑出声,重新懒散地靠回廊柱,“那定是我醉眼昏花了。”
向暖原本低落的情绪被这意外相遇打乱,只得关切地问道:“沈董,需要我联系成助理吗?”
沈聿明并未立即回答,只是慵懒地合着眼。就在向暖犹豫着要不要上前确认他是否还清醒时,却听他低声说道:“我想喝牛奶。”
向暖一时语塞,额角几乎要冒出黑线。我是要帮你找助理,不是要伺候你啊。
无奈之下,她只得温声应道:“那您稍等,我去问问店里。”恰巧有服务员经过,她连忙招手:“麻烦一杯热牛奶。”
“好的,马上为您准备。”
沈聿明靠着廊柱闭目养神。其实经过这番耽搁,他已经清醒了不少。方才在酒桌上喝得急了些,确实有些上头,但此刻听到她认真吩咐服务生的声音,又想起初遇时她踮起脚拂落他肩上槐花的灵动模样,唇角不禁泛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还真是......孩子气啊。
“沈董,您要不要坐下休息会儿?”向暖仰头问道,语气里带着几分关切。
沈聿明缓缓睁开眼,垂眸看向她。或许是残余的酒意仍在血液里隐隐作祟,又或许是此刻她站在灯光下的模样,恰好与记忆中那个踮脚拂落槐花的影子重叠——他心底忽然掠过一丝极轻的痒,生出几分平日绝不会显露的逗弄心思。
他低头朝她凑近,距离倏然拉近到能清晰看见她每一根纤长睫毛的轻颤,和她那双写满认真的眼睛。
他刻意将嗓音压得低沉缓慢,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沙哑,反问道:“坐哪里?”
向暖一时语塞——走廊里确实没有可坐的地方,她本只是出于礼貌一问,没想到对方竟如此认真。她正色道:“您稍等,我这就联系成助理。”说着便要拿出手机,只想赶紧将这尊大佛安然送走。
就在这时,走廊另一端传来脚步声。周以安因迟迟不见向暖回来,放心不下便出来寻她,恰巧碰到端着热牛奶的服务生。得知向暖特意要了杯热牛奶,他心中诧异——这丫头明明脾胃虚弱,晚上很少喝牛奶的。周以安不由加快脚步,跟着服务生寻来,却远远看见向暖正站在一个男子面前,微微仰着头同对方说话。那男子低着头,离她极近,姿态亲昵。
周以安脸色倏地沉了下来,大步流星地走上前去。
周以安步履从容地走近,唇边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浅笑,宛若朗月清风,不见丝毫锋芒,却自有一股不容置喙的气度。他极其自然地将手轻轻搭在向暖肩上,姿态亲昵却不逾矩:“铮铮,做什么要喝牛奶,胃口该不舒服了。”
他不等向暖回答,目光已然转向沈聿明,主动伸出手,语气温和醇厚,带着惯有的、令人如沐春风的官方腔调:“幸会。我是周以安,铮铮的哥哥。”他刻意用了她的小名,亲疏立现,“小妹在公司承蒙关照,有劳沈董费心了。”
这句话说得极有水准。表面是致谢,实则轻描淡写地将沈聿明定位为“需要客气应对的、妹妹的上级”,既抬高了对方,又微妙地划下了泾渭分明的界限——你只是她职场上的管理者,而我才是她生活中真正的家人与依靠。姿态优雅,却于无声处宣示了主权。
沈聿明闻言,缓缓直起身。尽管眼底还带着些许醉意,周身那温和却疏离的气场却瞬间回来了。他没有立刻去握周以安的手,而是先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松开的领带和微皱的衬衫袖口,每一个动作都透着一种刻在骨子里的优雅与从容。
然后,他才伸出手,与周以安的手轻轻一握,力度适中,一触即分。
“周秘书长,幸会。”沈聿明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沉稳,只是比往常更低沉缓慢些,“沈聿明。”他仅报上姓名,省略一切头衔,反而显得底气十足,与周以安的“秘书长”身份隔空相较,丝毫不怯。
周以安笑容不变,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沈聿明微红的脸颊和松开的领带,“沈董这是......刚应酬完?”
“私人聚会。”沈聿明回答得轻描淡写,目光却转向一旁正不知所措的向暖,语气自然地接上了之前的话题,“云经理,看来牛奶不用了。谢谢!”
周以安搭在她肩上的手微微收紧,脸上依旧带着笑,语气关怀备至,却暗藏机锋:“沈董管理这么大一个集团,日理万机,应酬辛苦,更要注意身体。时候不早,我们就不打扰沈董休息了。”
他这话说得客气,逐客的意味却相当明显。
沈聿明像是没听出这层意思,反而极轻地笑了一下,目光终于重新落回周以安身上,语气平和却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周秘书长说得是。不过,云经理能力出众,是集团的栋梁之材,我身为管理者,倚重她是分内之事,谈不上‘关照’。”
他四两拨千斤,不仅将周以安暗指的“私人关照”彻底撇清,纯粹归于公事公办,更反过来强调了向暖自身的价值与能力,无形中肯定了向暖,也维持了自身不偏不倚的上位者姿态。
两个男人的目光在空中再次短暂交锋,彼此都带着审视与淡淡的锋芒。
最终,沈聿明微微颔首,语气依旧从容:“不打扰二位用餐了。再见,周秘书长。云经理,明天见。”
说完,不再多言,转身离去,背影挺拔如松,步伐稳健,丝毫不见酒意。
周以安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去,面上温润的笑意缓缓收敛,眸色深沉,若有所思。搭在向暖肩上的手轻轻拍了拍,终是未发一言。
向暖抬手,带着明显的不满,“啪”地一下轻轻拍开了周以安仍搭在她肩上的手。
周以安的手顿在半空,随即失笑,那双总是运筹帷幄的眼眸里染上几分真实的无奈与纵容:“还真生气了?”他语气放得更软,像在哄一个闹别扭的孩子,“二哥不就是担心你吗?看你晚上没吃多少,又要喝牛奶,胃怎么受得了?”
他越是这般温和包容,越是显得她此刻的情绪像在无理取闹。向暖心里那点委屈和火气非但没消,反而像被浇了油,倏地窜了起来。
“担心我?”她抬起头,眼圈微微发红,却不是要哭,而是带着一种执拗的倔强,“二哥,你真的是担心我,还是只是习惯性地安排我,觉得我永远都做不好,永远都需要你来替我做决定?”
她往后退了一小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就像高中那次,你问都不问就认定是我错了。就像刚才,你甚至不问我是不是需要那杯牛奶,不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和沈聿明说话,就已经认定我又需要你来'解围'了。”
“在你眼里,我是不是永远都是那个长不大的、会惹麻烦的小姑娘?你从来不相信我能分辨是非,能应对职场,能为自己的人生负责,对不对?”
周以安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他试图去拉她的手,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根深蒂固的、属于上位者的安抚姿态:“铮铮,你说到哪里去了。二哥怎么会不相信你?只是这个社会复杂,人心难测,我只是不希望你受到任何伤害和委屈。沈聿明他......”
“他又怎么样?”向暖打断他,眼神清亮,却透着失望,“二哥,你了解他吗?你甚至不愿意先听听我的判断,就直接把他归为‘需要防范’的那一类人。你只关心我是否绝对安全,是否完全在你的保护罩里,是否完全活在你设定的轨道里。”
她摇了摇头,语气疲惫又伤心:“可是二哥,我不是你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我也会想飞,想靠自己看看外面的天空到底是什么样子。就算会摔跤,那也是我自己的选择。”
周以安看着她倔强而受伤的神情,心头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他沉默片刻,终是叹了口气,再次上前,这次不顾她的轻微挣扎,强硬却又不失温柔地将她轻轻拥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发顶。
“好了好了,是二哥不对。”他低声哄着,像小时候无数次那样,“二哥跟你道歉,不该不问清楚就武断。我们铮铮长大了,有能力了,是二哥一时没转过弯来,总还记挂着小时候那个磕了碰了还会逞强的小姑娘。”
他的拥抱温暖而有力,带着令人安心的气息,话语里的歉意和宠溺几乎能让任何人软化。
但向暖靠在他怀里,听着他依旧如同哄孩子般的道歉,心里那片空洞却越来越大。他承认了“错误”,却似乎依旧没有真正明白她到底在为什么而难过。他放低了姿态,却依然站在那个保护者的高处。
她想要的,从来不是被当成一个需要小心呵护、犯了错也能被轻易原谅的孩子;她渴望的是被当作一个平等的、有独立思想和抉择能力的成年人来尊重和信任。
向暖最终没有推开这个怀抱,只是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将所有的委屈和失落都压回心底,轻轻地说:“二哥,菜真的要凉了。我们回去吧。”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个情绪激动的人不是她。
周以安稍稍放开她,仔细端详她的脸色,见她似乎平静下来,便也松了口气,温柔地替她理了理鬓边的碎发:“好,回去吃饭。不想那些了。”
他牵起她的手往回走,以为风波已经过去。
却不知道,身边之人那颗渴望被平等看待的心,已然沉了下去。她安静地被他牵着,目光掠过廊外沉沉的夜色,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她和周以安之间那堵无形的、名为“过度保护”的墙,是如此难以逾越。
而那个仅有一面之缘、却会在醉意朦胧中首先肯定她“能力”的沈聿明,反而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在她心中投下了一抹异样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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