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后,纽蒙迦德外城揭开了另一层面纱。路灯次第亮起,柔和暖光洒在铺着软弹的几何砖块或荧光鹅卵石的街道上,也照亮了橱窗里琳琅满目的商品,行人熙攘,脸上带着活泛的笑容。
空气里弥漫着远处山风裹挟来的冷杉清冽、滋滋冒油的烤肉焦香、刚出炉面包的麦香和香料热红酒的馥郁,街边古董店的古怪小玩意儿和留声机的音乐里悦耳叮当。与行政区的崇高森然截然不同,这里充满了生活的暖意和世俗的喧嚣。
莱拉·扎伊德是个极好的向导。她显然对这片繁华区域很熟悉,带着艾琳娜穿梭在热闹的集市和精致的店铺之间。
她们在“拜占庭布坊”欣赏了闪着粼光的东方丝绸,在“马可波罗香料屋”嗅闻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奇异芬芳。莱拉兴致勃勃地介绍着,眼睛里带着分享的喜悦和亮光。艾琳娜则完美地扮演着一个带着新奇和些许“土气”的客人。她恰到好处地发出惊叹,询问着那些在她看来或许华而不实的小商品的价格。
在一家售卖魔法植物和奇趣种子的店铺里,艾琳娜的目光停留在一小袋包装精美的“月光苔藓”种子上。据说种在窗台,夜晚会发出柔和的银辉,特别有助于睡眠。她买了下来。在另一家专卖文具的“智慧之羽”,她挑选了一支金头、镶嵌着细碎蓝宝石的自动羽毛笔,书写异常流畅而且对指令识别很灵敏。东西都不贵重,但透着一番心意。
“扎伊德小姐,”分别时,艾琳娜将这两份小小的礼物递给莱拉,脸上带着真诚——至少看起来如此的感激和一丝羞涩,“今天真是太感谢您了,带我见识了这么多新奇的东西。这点小小心意,请您务必收下。月光苔藓很衬您的气质,希望您下班后能远离疲劳。这支笔……希望不会辱没您渊博的学识。”
莱拉看着手中不算贵重,但显然用心挑选的礼物,白皙秀丽的脸上泛起淡淡红晕。她显然不习惯这样的馈赠,但艾琳娜那副真诚又带着点自卑的模样让她难以拒绝。
“艾琳娜,你太客气了。叫我莱拉就好。”她收下了礼物,笑容温暖,“月光苔藓我很喜欢,这支笔……我会让它记录新的发现。”她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对了,行政区的图书馆,其实是对外开放的,只要有正式访客的临时通行徽章就可以进入。里面收藏了很多珍贵的魔法典籍和文献,我经常在那里查资料。如果你有空,也可以去看看。”
“真的吗?太好了!”艾琳娜眼中迸发出惊喜的光芒,这倒有几分真实。图书馆是知识的殿堂,更是信息的宝库。“我一定会去的!谢谢您,莱拉!”
目送莱拉抱着书和礼物消失在通往行政区的小径上,艾琳娜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她掂量着手中的几个小纸袋,里面是她给自己买的几样小东西:一枚可以记录简短声音的贝壳,一瓶据说能提神醒脑的薄荷岩兰草精油,她需要这个来对抗高强度工作后的疲惫…其实维奈塔鱼油更好,但她不舍得,在纽蒙迦德花销还很多。还有一盒包装精美的松露黑巧克力,用来偶尔犒劳自己或打通小关节。
回到外城那间小小的旅店房间,艾琳娜将买来的东西随意放在桌上。窗外,外城的灯火依旧璀璨,远处行政区那些哥特式建筑的尖顶在夜色中如沉默的巨人,而更远处内区的方向,只有一片静谧的黑暗,如深不可测的渊薮。
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涌上胸口,混杂着兴奋、渺小、震撼和一丝惶恐。她坐在窗边简陋的书桌前,铺开一张旅店提供的蜜桃味羊皮信纸,拿起另一支新买的羽毛笔,比给莱拉的朴实的多。
她提笔,几乎没有犹豫,一个深蓝色的名字在信封上流淌开:舍恩·嘉宝。
笔尖流畅,带着一种近乎倾诉的冲动。
副部长先生:
此刻我在纽蒙迦德外城的一间小旅店里给您写信。窗外的灯火让我想起克拉科夫矿场棚户区那些永远擦不干净的油灯,但这里的光更亮。
跟总督阁下乘夜骐马车抵达时,我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但站在美泉广场的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一粒被风吹进巨人宫殿的灰尘。那些建筑……它们不仅仅是石头,它们是活着的权力,是千年的重量。我走过黎明大道,每一步都感觉脚下的青金石都在嘲笑我的渺小。这里的空气都带着一种我无法呼吸的威严。
您知道的,我来自矿区。我的每一步都是用算计、用狠辣、用无数个不眠之夜堆砌起来的。我习惯了掌控,习惯了在波兰魔法部那些所谓的纯血老爷们中间周旋,让他们为我所用。哪怕是面对林顿总督那样的人物,我也能精准地找到自己的位置,展现价值,成为他棋盘上不可或缺的一枚棋子。我一度以为,世界不过是一个更大的矿场,而我已深谙其道。
但在这里,在纽蒙迦德……一切都不同了。我的那些小聪明、那些借刀杀人的把戏、那些察言观色的本事,在那些高耸入云的尖塔和无处不在的红黑旗帜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微不足道。我感觉不到掌控,只感觉到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渺小。像是第一次下到最深矿坑的孩子,抬头只能望见一线微弱的天光,四周是无尽的黑暗和未知的恐惧。这里的一切都超出了我的经验和想象。
今天认识了一位叫莱拉·扎伊德的研究员,她带我逛了外城。她人很好,像您一样,身上有种……书卷气。和她在一起时,我甚至短暂地忘记了自己的不安,像个真正的、对世界充满好奇的年轻女孩。可分别后,那种巨大的落差感又回来了。
副部长先生,您能理解这种感觉吗?就像一个在泥潭里摸爬滚打,以为上了岸的人,却猛然发现,自己只是爬上了一块更大的、漂浮在无尽深渊中的浮冰。而深渊本身,就在这里。
写到这里,艾琳娜的手指微微颤抖。墨水在羊皮纸上晕开一小片深蓝。她看着自己写下的字句,那些暴露了她内心深处最真实脆弱和迷茫的字句。她仿佛看到了舍恩·嘉宝那张戴着金丝眼镜、永远挂着温和却深不可测笑容的脸。他会怎么看待这封信?是嘲笑她的软弱?还是像审视一件有趣的新标本一样,分析她此刻的惶恐?或者……利用这份脆弱?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浇灭了倾诉的冲动。不。艾琳娜·沃伊切霍夫斯基的词典里,没有“脆弱”这个词。尤其是在舍恩·嘉宝面前。暴露真实的情绪,无异于将匕首递到对方手中。
她猛地抓起那张写满了心迹的羊皮信纸。那上面是她从未示人的迷茫和恐惧,是她矿工女儿灵魂深处面对权力堡垒时最本能的战栗。
“愚蠢!”她低声咒骂自己,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没有丝毫犹豫,她抽出魔杖,杖尖对准了那张信纸。
“Incendio(火焰熊熊)!”
一小簇橘黄色的火苗瞬间从杖尖窜出,精准地舔舐上信纸一角。深蓝色字迹在火焰中迅速扭曲焦黑,化为灰烬。纸张蜷缩着发出细微的噼啪声,火焰贪婪地向上蔓延,很快吞噬了“舍恩·嘉宝”的名字,吞噬了她关于渺小的感慨、莱拉带来的短暂温暖,也吞噬了她对深渊的恐惧。
火光映在她苍白的脸上,镜子里那双苔原绿的眸子更像金棕色,迷茫和脆弱被迅速烧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熟悉而冰冷的算计,心如矿坑深处最坚硬岩石般的坚硬。跳跃的火苗在她瞳孔深处燃烧,像两簇幽暗的鬼火。
当最后一片纸灰飘落在桌面上时,房间里只剩下烧焦的糊味和一片死寂。窗外,纽蒙迦德行政区的灯火依旧璀璨冰冷,内区的方向依旧深不可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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