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蝉林知音(1)

白予恪和云霁回到苏州,两人免不了白南归夫妇的一顿责备。只是让白予恪更为郁闷的是,被禁足的只有他,云霁什么事也没有。

“我不服!做错事的又不止我一个,为什么只罚我?”白予恪在母亲的看管下回屋,一进屋,就怏怏不乐地大叫,还把房门摔得山响。

白夫人推门进来,朝趴在床上置气的儿子道:“你不要叫了,带着你表姐闹出这么大的事,你爹罚你禁足两个月已经算是轻的了。你也别怪我们偏袒霁儿,你姑父已经派人来催了好几次,霁儿和行护法他们明天就要启程回去了。”

“什么?”白予恪猛地从床上翻身而下,“表姐要回去了?”

“对,如果不是你们这次去了一趟杭州,恐怕早就向我们辞行了。”白夫人在儿子身边坐下,语重心长道,“恪儿,不要再闹了,也别再惹事了。不要因为你一个人害得整个白府上下陷于危难。”

“娘……”白予恪语塞,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启程回去的那天,云霁起了个大早,在拜别了舅舅和舅母后,又特地去了一趟白予恪住的小院。“表小姐,公子他还没醒呢!”豆子坐守在门外的石阶上,看到云霁立刻跳了起来,“要不要我叫醒他。”

“不用,让他继续睡吧!”云霁叹道,“你家公子那么爱热闹的人,后面两个月有他受的了。”

云霁等人出了苏州平门,一路沿着官道往北方去。过了数十里后,几人不知不觉进了一片茂密的树林,云霁坐在马上慢行,一面观察周围景色,一面心里想着他们南下的时候怎么没有路过这片树林,莫不是行泱叔带错了路。

“小姐,这林子里的蝉可真多,叫得我满耳朵都是吱吱声。”一旁的映秋大声说道,“恐怕我今晚就算是睡着了也会梦到知了的叫声。”

的确,这片林子里到处都是蝉鸣,声音这边停了那边又起,此起彼伏连绵不绝,比他们在任何一个地方听到的都多。云霁在马屁股上挥了一鞭,策马往前奔了一小段。越是深入树林,周围的蝉鸣声越响。马蹄慢下来后,云霁仰面四望,头顶尽是参天古木,古木之上是湛蓝的晴空。夏日的阳光耀眼灼热,透过繁茂的枝叶落到她眼睛里,让她双眸刺痛,只能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地看天,看得久了,竟不知是马在往前走,还是树木在往后移动,无论是哪一种,婉转悠长的蝉鸣总是从天空的四面八方聚拢到她耳朵里。

“映秋,我怎么觉得这些知了叫声听起来悲悲切切的。”云霁道。

“我们在之前那个集镇歇脚的时候,奴婢听有人说附近有个叫哭蝉林的地方,或许他们说的哭蝉林就是这里了。”映秋道。

“哭蝉林,哭蝉林。”云霁低头默念,为什么念得多了,她越发想哭,喉咙里感觉酸酸的。她本想和行泱说为什么要从这片林子走,他们什么时候可以走出这里,“行泱叔,行泱叔?”

行泱原本在他们前面几步之隔带路,不知什么时候落在了后头。而让云霁和映秋更为奇怪的是,行泱似乎忘了他们是在赶路,马鞭被他插在了腰后,手里松松地揽着缰绳,一副信马由缰的模样,最后索性从马背上翻身下来,弃了缰绳,踏着轻缓的步子,朝天仰望。

云霁和映秋不明所以,两人面面相觑,都是一脸疑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云霁正准备滚鞍下马,却见行泱忽地飞身上了树梢,从一棵树跃到另一棵树,四下纵横翻越,身形虽快如闪电,步伐却相当稳健。过了一盏茶的工夫,行泱才从树上下来,袍子上抖落下来数十只死蝉。

云霁和映秋双双惊叹,这时才发觉耳边的蝉声似乎少了很多,没有像刚才那么又重又密。可是这林子里的蝉千千万万,哪是行泱捉得尽的。云霁对行泱的怪异举动大为不解,“行泱叔,你打落这些蝉做什么用?”

行泱道:“不作什么用处,只是不喜欢听它们叫,这声音就像是哭丧的。”

云霁被这话一惊,哑然无语半晌,后赶忙下马,心忖行泱叔是不是着了什么魔怔,正欲上去探问个究竟,又见行泱手执玉箫吹奏了起来。云霁只能站在远处,静听乐声。

箫声呜呜,低沉苍凉。其悲其凄,比这周围的哭蝉声更甚百倍。云霁从小在行泱身边听他吹箫,却从未听过此调,不知他何时作了这首悲曲,吹出来的每个音都像一枚枚小石子往人的心口上砸,亦像是一根细细的线一圈一圈地往人脖子上绕,让人越来越喘不过气。可再细听,这声音又似乎是吹箫者在诉说衷肠。

映秋听得受不了,寻了一棵大树背靠着,抽出帕子捂住耳朵。

一曲未尽,林子深处竟有琴声传来。琴声逐箫声,节奏总是慢半拍,但也仅是半拍。琴音清澈绵长,箫声呜咽如缕,琴箫合奏间,林中哭蝉渐渐禁了声,纷纷从枝上落下来。

云霁呆看四周落蝉奇景,殊不知自己脸上已梨花带雨,冰凉一片。泪眼模糊间,她好像看到远处枝头上,坐了一位白衣女子在抚琴。云霁暗赞那女子琴技了得,在听到行泱的箫曲后能立即以琴音复奏而出,且那琴音流畅自然,中间不曾有断续。而更让云霁惊叹的是,行泱的箫声能响彻整个哭蝉林,是在吹奏时用了几分内力,而那女子的琴声能传得如此宽广,恐怕也非等闲之人。

行泱的悲曲终于结束,四周再无哭蝉叫声。风拂满林,琴声又起。一音一调,拨得极缓,声音脆响,尾音泠泠,随风飘荡。云霁纳闷,这又是什么曲子。

云霁不擅丝竹管弦,行泱却是个中行家,既在此地因缘际会巧遇知音,何不应其要约,再合奏一曲,于是又拿起玉箫放在嘴边吹出几个简单的音节。她拨一宫弦,他吹一商音,她弹一角调,他奏一徵声,来回反复数遍,尚不成完整的曲调。两人似在切磋琢磨,互问心思。

片刻后,两人结束练习,像是达成了统一的意见。琴音起,箫声响,奏的是名曲流水。乐声如光似影,穿枝度叶,绕林而上,直达九霄。就连刚才一直捂住耳朵的映秋也放下两手,静静品听。琴箫为乐,风为辅,恍然间,树林中似有泉水自高山而下,时而潺潺淙淙,如细水咽于危石;时而泠泠铮铮,如万流激拍巨岩。

哭蝉不再哭,蝉林化为深山高泉,就连枝上的雀鸟都似石化了,一动不动,一声不出,怕一个细小的声音就会毁坏这美妙的境地。

乐曲终,流水止。琴箫所幻化的景象被微风、马蹄、鸟儿的声音拨散褪去,云霁与映秋楞在原地,半刻后才恢复过来。

云霁特别想见见那位能弹出如此妙音的女子,可她往那边的树上看去,却找不着之前的白衣丽影。

“行泱叔,和你琴箫合奏的那名女子是谁?”云霁问道。

行泱摇头,“不知道。”

正说着,旁边的一棵树后转出一位抱琴半遮面的女子,身形窈窕,露出的半张面孔容貌清丽至极,秀眉微挑,眉下眼眸明亮如星辰,气质高华。

云霁自小被周围人夸赞聪慧貌美,既有江南女子的水灵,又不失塞外姑娘的豪爽,然而与这位姑娘相比,却少了几分英气与风华。乍看下,这女子通身雪白,如鸦秀发披肩及腰,衣饰素简。可当云霁细细打量过后发现并非如此,其发间所簪的三支珠钗,样式简朴,但上面的珍珠浑圆个大,莹润光泽;最引人瞩目的当属她左手皓腕上的那只攒宝石绞丝金镯,金丝细如绣线,密如团麻,所攒红绿宝石色泽浓艳剔透,耀眼夺目。

哪里来的神秘高贵女子?云霁暗暗自问。看其模样应该比她大个几岁,但也不会超过二十,如此年轻,竟有能与行泱的箫声相配的琴技,又有使琴音传遍整个树林的内力。一想到这里,云霁钦佩之余,忍不住又朝那女子多看了几眼。

行泱平生首遇知音,心底阴霾扫去大半,刚才一曲流水的琴箫合奏,当属人生一大快事。欣喜中,行泱先向那女子作揖赞道:“姑娘好琴技。”

那女子抱琴躬身回了一礼,“先生谬赞,实不敢当,先生才属音乐大家。”

“姑娘的这把琴音色优美,像极了名琴焦尾。”行泱叹道。

那女子低眉轻笑,“先生慧眼独具,这把琴确实是像极焦尾但又不是焦尾。焦尾虽是儒生蔡邕所制,但后来一直被皇家所藏,民间难以窥其容闻其音。先祖父爱好乐艺,但又苦求名琴不得,后来特地采了溧阳梧桐,让人制成了这把琴。”

行泱问:“这把琴可有名字?”

那女子抚了抚琴身,道:“先祖父为它取名‘海听龙吟’。”

“好是气魄旷达的名字。”行泱叹道,“倒也配了它的空灵音色。”

“所以我说先生乐技超绝,玉箫虽外观美丽,但其音质音色却比不得竹箫。而先生能用玉箫吹出悲乐禁蝉,奏得雅乐流水,技艺相当了得。”

“姑娘的这点赞赏,我行泱叔还是当得起的。”不知何时,云霁跳到两人中间,笑嘻嘻道,“我们几个是过路的,正往关外去。敢问姑娘从何处来,要往哪里去,若是同路,你和我行泱叔还可慢慢相互切磋技艺。”

“我从东海来,要去太湖鸬鹚洲。”

云霁嘟嘴轻轻一叹,“那真是太可惜了。”

因是不同路,几人聊了片刻后就此别过。道别前,行泱才问了那女子姓名。

“海月,海上生明月的海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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