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海上风雨(5)

风势有所减小,不像之前那样呼啦呼啦,按得花草树木全都往地上倒,但雨势却依旧很大,仿佛九重云霄之上的天河决堤,河水尽向人间倒泻。

鬼一持剑站在屋顶,碧幽幽的精目环顾四周,只见天地一片混沌,黑茫茫的望不到尽头,耳边尽是滂沱雨声,天地间似乎只省下这个声音在响。其实在屋里的时候,鬼一专注于听鱼里屠说话,没有注意到外面的情形,但白南归既然听到了外面的异动,必然是有人风雨之夜暗闯了白府。

鬼一从正厅屋顶飞到书房屋顶,又从书房屋顶飞到花厅屋顶,他在前院一路纵飞察看,除了白府家丁外不见可疑人。飞至后院,一眼就瞧见秦絮烟和泽山各带了十个家丁站在廊檐下守卫。

“秦娘。”话音甫落,鬼一就如魅影般出现在了秦絮烟面前。

“小鬼,你吓我一跳。”秦絮烟起先还以为有状况,心头吊起后才发现是鬼一,“你怎么到后院来了?”

“你有没有看见可疑人?”鬼一问。

“没有。”秦絮烟举头望天,任从滴水檐上下来的雨水溅打在脸上,失笑说,“除了你,连个鬼影都没见到。”

“好吧,你和泽山且在这里守着,我再去前院瞧瞧。”说完,身形又是一闪,眨眼间,鬼一飞过了前面的屋顶。

“真的是除了我,连个鬼影都没有吗?”鬼一浑身湿透,雨水还一个劲儿地从他头顶浇下来,没完没了似得,弄得他眼睛酸涩,视线一片模糊,耳朵里除了雨声还是雨声,这场风雨,简直要堵了他一半的视听双觉。前院后院,飞了两圈后,还是没有看到什么人,鬼一正准备着从从房顶上飞落下来,回正厅禀报白南归,听见右手边有一个细细的声音传来,“看他的身手,莫非就是当年影阁的鬼一?”

鬼一闻声目色陡寒,身形未动,就一个剑锋朝说话者的方向劈了过去,“什么人?快出来!”极目望去,重重雨幕后走出一个黑衣身影。

那人持剑拱手作了个长揖,“我们是魑魅魍魉,见过前辈。”可他的这个揖还没做到底,迎面又是一道剑气劈开雨帘,直逼而来。

“呵呵呵!魑魅魍魉,四只小鬼。”鬼一阴森森地冷笑道,“你们竟然敢来白府撒野!说,你们是来干什么的?”

“我们只是跟着一个人来的,不想跟着进了贵府。”说话的依旧是刚才的那个小鬼,他躲闪不及,被鬼一的剑气伤了右肩,血水与雨水混合,顺着衣袖淙淙而下,“既然鱼里屠是贵府的人,而且他手上也没了龙鳞,我们自然不会为难他。”

“难道你们就不怕敝府为难你们吗?”

那人再次拱手作揖道:“如果前辈是鬼一,那么贵府的主人就应该是消失多年的白阁主了,白阁主十几年都没有涉足江湖了,十年前巢湖帮的人找伏精、伏奇两兄弟报仇,最后伏精败亡,伏奇被废武功,也没见白阁主出手,想必这一次也一样了。”

鬼一呵呵冷笑,“你知道的还不少。魑魅魍魉,既然是四只小鬼,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出来,其他几个呢?”

说完,又一个黑衣人破空而出,迅速携了受伤的同伴撤退。

“魑魅魍魉。”

“无门无派。”

“自地府来。”

“又往地府去。”

那四个人一人吟了一句,最后一蹿一纵地消失在雨夜中。鬼一施展行云踏水的轻功,追至府外。巨大的风声雨声淹没掉了对方的响动,不断倒泻的雨水清刷掉了对方的踪迹,而且那四人的轻功也不弱,鬼一知道,追不上了。

这时,一辆马车朝白府的方向驶来。马车里坐的是回府的白予恪,他到朋友祁登瑛家去赏帖。

祁家是苏州望族,族里办了家学,专门请了有学识的先生教族中子弟读书,祁登瑛当然也不例外,而且此人酷爱书法,每日必要临上几帖,又因名字里有个“登”字,恰好与初唐书法名家褚登善重了一个字,就特别喜欢临摹他的帖子,专攻楷书。这一回,费尽周折才得了褚遂良的《阴符经》,真可谓是如获至宝,忙不迭地要呼朋唤友来共同瞻仰。本来白予恪与其他几个人也不相信祁登瑛手里的《阴符经》会是真迹,可是见了之后,才发现纸上所书字字坚实饱满,笔力雄赡,笔势恬淡,末尾有“起居郎臣褚遂良奉敕书”十个题字,还真像是褚遂良的字。当时在场的一人看了这帖,就啧啧说道:“就算是伪作,也不失为一副精品。”祁登瑛听了狠狠瞪了那人一眼,说:“什么伪作?这就是褚书!”

欣赏完了《阴符经》,几个人又觉不过瘾,祁登瑛叫人备酒研磨扑纸,趁兴请大家都写上几帖。白予恪虽然各种字体都写,但最擅长的还是行楷,应东道主的要求,就下笔写了王羲之的《兰亭序》。等几个人喝完了酒,写完了字帖,才发现时辰已经不早了,外面又是风雨狂作,祁登瑛便命人准备客房请友人住一晚,可贴身的小厮告诉他说老爷今天傍晚的时候回来了。祁登瑛虽然天性潇洒,但祁父却是个呆板刻薄的人,最不喜欢看见他只饮酒作诗,不读经世致用的文章。祁登瑛没想到父亲此番进京述职,会这么快就回来,无奈向各位朋友致歉,又让人准备了几辆马车,送他们回家。

白予恪在白府门前跳下马车,赶车的车夫虽然穿了蓑衣戴了箬笠,但还是被大雨淋得面目模糊,白予恪站在门檐下,从衣襟里掏出一两银子塞到车夫手里,提高了嗓音说:“多谢小哥送我回来,雨这么大,还请小哥到敝府歇一晚吧!”

车夫收了银子,但仍手握缰绳,他是祁府的家奴,不敢私自在别人府上过夜。白予恪看他犹豫,也不管落到身上的雨水,劝说道:“祁兄那里你不用管,到时候我会跟他解释的。”这么一说,车夫才松了态度。

“二少爷。”不知何时,鬼一已经站在了他身后。白予恪习惯了鬼一的神出鬼没,只是旁边的车夫吓了一跳,嘴巴哆嗦着要大叫,还好白予恪按住了他的肩头,安抚道:“小哥不要惊慌,他是人,不是鬼。”说完,又对出来吓人的鬼一说:“鬼一,你怎么会在府门前?难道是父亲专门让你在这儿等我?”白南归的那些旧属,白予恪都是以长辈称呼,唯独鬼一,他是直呼名字的。

鬼一道:“府里来了客人,刚才老爷让我送客。”

“哦,原来如此。”白予恪虽年纪轻轻,却是个极聪明的人,他知道能让鬼一亲自送的绝不会是普通客人,但祁家的车夫还在场,他不能问得过多,只故作轻松说,“那客人送走了吗?”

“送走了。”

“送走了就好。”白予恪没想到今晚家里会不太平,如果知道,他不会请祁家的车夫留宿,但话已出口,就不能收回。

“是二少爷回来了!”门里的人听到外面声音,还以为又有什么不速之客,壮了胆子开门探头,见是白予恪,一颗心才落下来。

“嗯,是我。”白予恪把祁家车夫拉过来,一边说一边给姜得使了眼色,“这是送我回来的小哥,准备个客房请人家歇一晚,今晚风雨大,把这位小哥照顾好。”

等祁家车夫跟着姜得进了府门,白予恪才收了笑容,“今天晚上来的人是谁?”

“不清楚,”鬼一望着府门外的混沌景色,本想补充说那四只小鬼的模样和武功特点,却眼尖地发现远处一棵大树后面似乎藏着一人,“什么人?”话未完,他就一个飞步将树后面的人拽了出来。

是一个小孩,而且是一个浑身湿透、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小孩。鬼一抓着他的手腕,就感觉像是抓着一根瘦骨头。

“你是谁?大雨天躲在树后面干什么?”白予恪问他。可这小孩愣是没回答,瑟缩地蹲在地上,低着头,全身缩紧,只一直手臂被鬼一抓在手里吊着,觉得怪可怜的,便让鬼一先松手。

鬼一放开他,他更是把自己缩成了一团,头也不敢抬,埋在膝盖里,闷声念着:“啊,别杀我,别杀我……”

“看起来像是个小乞丐。”

“这孩子在发烧。”鬼一沉声说,为了证实自己的推断,伸手触了这孩子的后脖颈,烫得厉害。

一个生了病的小乞丐怎么会躲在他家门前?

白予恪眼睛一直盯着地上的小孩看,见他一直蹲着不肯起来,于是自己也蹲下,跟他拉平了高矮后,又温言说,“我们不会杀你的。你现在是在我家门口,说说看,你为什么要躲在那棵树后面?你看到了什么?”

小孩许是被这个温和的声音打动了,缓缓地抬起头,原本黑白分明的大眼被高烧熏得红红的,先是眨眨闪闪,见面前的人一脸不欺人的微笑,才敢直视对方,说:“我,我是跟着我朋友来的。”

“你朋友是谁?你看见他进了这里?”

“我朋友叫老鱼。”

他是跟着鱼里屠来的,鱼里屠几时有这样一个小孩子做朋友?鬼一在黑暗中皱了皱眉头,说:“老鱼现在就在厅里和老爷说话。”

“啊!他真的是府上的人!他没有骗我!”这小孩变得可真快,突然一跳而起,但兴奋过后才意识到自己病得厉害,全身的骨架又酸又痛,身子摇摇欲坠,几欲瘫倒。鬼一见状,赶紧扶稳了他。

今天家里到底来了多少客人?白予恪揉了揉眉心,站起身子,转了话题说:“你既然是跟你朋友来的,刚才为什么一直喊‘别杀我’?”

“那是因为我看见有几个黑色的影子从你们府里飞出来,我以为是看见鬼了。”小孩现在已没了胆怯,坦白地将自己看到的全部说了出来,“既然你们真的是老鱼的朋友,能麻烦带我去见他吗?”

白予恪和鬼一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白予恪说:“带他进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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