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一个新住处,林旷总要用一块洁净的白帕子抹一遍桌角、凳子、床沿等所有会触碰到的地方,全部擦了一遍后,发现帕子还是干净的,笑道:“子铄这次有心了,这厢房这么干净,定是知道我要来,专门让人打扫的。”说着,又揭开桌上茶壶的盖子,往里面瞅了瞅,壶里有水,水清且净,壶的内壁上没有一点水垢,“连这壶都是新的。”
杜沿江跟在林旷身边,看着这个喜欢讲究的公子擦擦这个翻翻那个,等到他一切满意了后才道:“公子,你觉得这一次能借的到寒霜剑吗?”
“杜叔,坐下来喝杯茶。”林旷招呼道,“你这一路上山,到了神兵侯府连口水都没有喝呢!”见杜沿江仍旧一本正经地佩刀站立,心思一动,突然伸手去拔他腰间刀。
身为刀客,刀即命。杜沿江一手拍掉那只快要触及刀柄的手,一个旋身在林旷面前坐下。原本偷袭就是闹着玩的,林旷一脸得逞地笑了笑,搓了搓手,把倒满水的杯子推到杜沿江面前,“杜叔,喝水。”杜沿江目瞪林旷,不苟言笑地提杯饮尽。
“寒霜剑是神兵侯府的镇府之宝,是上官家最得以荣耀的一件兵器,哪那么容易让人借?” 林旷这才回答起先前的那个问题,长声一叹道,“若是其他兵器还好说,寒霜剑,可真不好借,即使是子铄这个神兵侯,恐怕也不能完全做主,而且刚才藏锋那个态度你也看到了,当时若还在大厅里待下去,他说不定要跳起来哄我们走了。”
“锐少爷的态度是明显的,但是铭侯从头到尾都没怎么表态,不知他心里是怎么想的。”杜沿江冷声道,“真不愧是宁孤铜这个老军师一手教出来的,喜怒不形于色,让人捉摸不透。”
林旷道:“就怕他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所以早前寄过来的信里就明确说了借寒霜剑一事。我们现在神兵侯府,借或不借,子铄都要给我们一个明确的答复。”
“寒霜剑,以前二爷也奉老堡主之命来要过。”与这次不同的是,上次不是借,而是易物换物,林盛威命自己的次子林拾以两把稀有的西域花纹刃到神兵侯府换取寒霜剑。
“我知道,最后二叔没成功。”
“那一次,也是我随二爷来的神兵侯府。”杜沿江脸上露出少有的惆怅,当年那个脱簪披发,一脸凛然的年轻妇人仿佛又浮现在了他眼前,“公子的姑姑是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烈女子,半步也不愿退让。”
林盛威二子一女,除了长子,也就是林旷父亲性格敦厚老实,另外两人均为倔强固执的人。林旷道:“听说姑姑当年以死相逼,二叔才作罢的。”
“不管怎么样,二爷当年都没有成功取得寒霜剑。”杜沿江盯着林旷说道,“这一回,老堡主让公子你来,公子知不知道,老堡主为的不只是一把宝剑。”
林旷道:“我知道,祖父想试探一下我,看我和二叔谁更有能耐。”
“公子知道就好。”
“杜叔,其实我不想与子铄为难。君子不夺人所好,更何况是关系重大的祖传宝剑。”
杜沿江道:“既然公子实话实说,那我也把自己心里想的告诉公子。或许老堡主只是想借寒霜剑一看,并不是真的夺走了不还。神兵侯府毕竟和鲲鹏堡是姻亲,铭侯和锐少爷毕竟是堡主的亲外孙。而且,有眼的人都看得出来,铭侯不简单,无论以后公子和二爷谁做鲲鹏堡的堡主,老堡主都不愿意为你们竖这个敌人。”
“什么,与子铄为敌!”林旷惊得脱口而出,“不不不,二叔我不敢说,但若是我做了鲲鹏堡主,绝不会与子铄为敌。”
与他父亲一样的仁善,杜沿江心内感叹,他知道其实老堡主更倾向于选这个长孙继任他的位置,一方面是为了弥补对早逝的长子的愧疚,另一方面也想改变鲲鹏堡在江湖上的身份地位,如今的鲲鹏堡势力已足够庞大,武林各大门派都要让其三分,但是表面上的相让并不代表这些门派暗地里对鲲鹏堡的鄙夷。老堡主好强了一辈子,以铁腕手段打下这片江湖势力,想着将来若是能由一个仁慈宽容的继任者掌管,鲲鹏堡便更有可能踵事增华,真正地跻身武林世家之列。杜沿江对老堡主的这等想法并不完全认同,公子的仁慈侠义是可以给鲲鹏堡增添很多光环,但他有的时候又表现的太过心慈手软,不知他日能不能管得住鲲鹏堡的群雄。
这天吃过晚饭后,林旷想找上官铭聊聊,聊他们在白天大厅里没有聊到的事。快到上官铭的小院时,恰巧看见上官锐气冲冲地从院内出来。为了不再接着白天的尴尬,林旷没有上前打招呼,特意在长廊的拐角处立了一会儿,直到上官锐走远了才继续往前走。
上官铭站在廊檐下,双手反剪在身后,仰头望着今夜的圆月。果然是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只是今夜有乌云,随时都会将明月遮住。“不知海月姑娘走到哪里了?”虽是心中自言,但上官铭还是被自己的这句心声吓了一跳。这份情缘从相遇到离别,不过短短十日,如今佳人已走,就不该再留恋。
“侯爷。”婳槿走过来轻轻地喊了一声道。
“什么事?”
“海月姑娘走了后,奴婢让人打扫了屋子,发现姑娘留下了这身衣裳。”
上官铭这才发现婳槿双手捧着海月中秋夜穿的那身有月相纹的裙子,“收起来吧!”
“是。”
“子铄。”林旷一边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一边叫道,恰好与捧了衣服退下去的婳槿碰了个照面。
“旷公子。”婳槿中途停足,屈膝向林旷迅速地行了一礼。
与婳槿擦肩而过时,林旷对婳槿手里的衣服顺势瞅了一眼,发现那件衣裙质地上乘,做工简单却不流俗,看起来不像是一个婢女穿的衣裳,而神兵侯府里又没有年轻女眷,正想着,两脚已走到了上官铭身旁。
“表兄奔波了一路到神兵侯府,晚上不早点休息?”上官铭道。
“和藏锋一样,唤我不亲不近的‘表兄’了,连我的字都不肯叫了?”林旷拉下一张苦脸说道。
上官铭随即改口叫了一声,“明达。”
林旷瞬间又换上一副笑颜,学着上官铭方才的样子仰望夜空,“早上我们还谈起十六的月亮比十五圆,没想到今晚乌云遮月。”
上官铭道:“这会儿来找我,是想和我来一番廊下夜谈?”
“廊下夜谈?”林旷笑道,“正和我心意。”一会儿后又道,“子铄,你愿意将寒霜剑借给我吗?”
上官铭眸色深深,目光淡淡地看向林旷,没有立即回答。
“我是说借给我,不是借给祖父,也不是借给鲲鹏堡,就单单是借给我。”林旷道,“你若信我,我必言而有信,定择日归还。”
“你让我考虑考虑。”上官铭道,“如此大事,总要给我点时间考虑。”
“好。”
林旷走后,上官铭身后书房的两扇门戛然而开,“都听见了?”
陈谏跨过门槛,两眼望至长廊的尽头,已不见林旷的身影,回道:“听见了。”他原是在书房里写两份书信,本无意偷听这对表兄弟的谈话,只是耳朵忽然听到“寒霜”二字,难耐心中疑虑,遂放下纸笔,隔了门窗细听。
“侯爷,您真的要将寒霜剑借出去?”陈谏开门见山地问道。
上官铭道:“你不是听到了吗?我说我会考虑的。”
那就是说有可能,如此一来,二爷第一个反对,还有铜爷、庆亭主,他们会同意?但若是不借,首当其冲会遭殃的就是干将楼和白虹弓箭坊的成都分堂。江湖上人人皆知鲲鹏堡主林盛威是个睚眦必报之人,谁若惹怒他,他定要让其付出代价。十五年前,上官夫人虽然保住了寒霜剑,但为了表示两家和好,还是送出了另外两把宝剑。
陈谏在心里百转千回地思来想去,却听上官铭又问道:“既然你都听了,那你说说刚才明达的话有多少分量?”
“什么话?”陈谏还没来得及收回思绪,闻言即问道。
“明达说,寒霜剑借的是他,不是外公也不是鲲鹏堡。”上官铭细细品味片刻前从林旷口中说出的话,顿觉其中另含深意,“他说若是我借给他,他定会有借有还。”
陈谏没有和上官铭想到一处,“寒霜剑与林二爷以前带走的流风回雪不一样,旷公子能做得了主?侯爷您是名正言顺且有实权的神兵侯,对寒霜剑,尚且无法完全做主,旷公子不是鲲鹏堡主,他何以有十分的把握说定能送回寒霜剑?”
说的也确实在理,上官铭又陷入了左右摇摆的沉思,过了一会儿告诉陈谏道:“我明天要出门,好好想想这次的应对之策,府里的事你和陈训多留意,有事就去找铜爷。”
“是。”
“尤其是二爷,他若是闹起来,就让铜爷、郭师傅、庆亭主一起看住他。”
“是。”
上官锐从他大哥那里气急败坏地冲出去后,遇到人走近,不管是谁,便头也不抬地大声地呵斥走开。“这么多年老头子竟然还对上官家的寒霜剑念念不忘,不拿到手还誓不罢休了!事关寒霜剑,大哥竟然犹豫!”上官锐越想越愤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了几圈,终于刷刷地淌了下来。
“叫你们离我远点!没听见是吗?”上官锐一面抹眼泪,一面胡乱吼道。
“锐儿。”宁孤铜在他身前站定了叫道。
“铜爷。”上官锐泪眼模糊地脱口叫道,抬起头后,一手揩去眼眶中的泪水,呜声地又叫了一遍,“铜爷。”
“我是怎么教你的?男儿有泪不轻弹。”宁孤铜脸色一如既往地严厉,声音却比平时柔和了很多,“把眼泪擦干净。”
眼眶中还有残余的泪水流下,上官锐用左右两只袖子各抹了一遍脸。
“今天又落了一天的学习,明天准时到郭师傅那儿报到。”宁孤铜道,“还不快回巨阙亭去,省的你三叔和师父担心。”
“铜爷,鲲鹏堡的人今天……”
“我已经知道了。”宁孤铜道,“鲲鹏堡和寒霜剑的事,你大哥会处理的。”
“大哥竟然说要考虑借不借的问题!他们要的是寒霜剑!寒霜剑!寒霜剑……”上官锐大喊,对鲲鹏堡的怨恨和对大哥的不理解刺激得他只能声嘶力竭地喊出来。
“你大哥是神兵侯,他有做主的权力。”
“那他的决定若是错的呢?”
“听侯爷的。”
怎么连铜爷都这么说?在回巨阙亭的路上,上官锐咬牙切齿,黑夜遮住了他通红的双眼,也遮住了他眼里的凶光。
宁孤铜安抚好上官锐后就回了自己的住处,甫一进门就有伺候的仆人过来给他披上一件外袍,挡挡夜里的寒凉,“铜爷,方才风楼主来了,等了您一会儿,见您没回来又回去了。”
“知道了。”宁孤铜沉声道。回屋时,他抬头望了望避月的乌云,闭眼吸了吸夜晚清冷的空气,兀自感叹,鲲鹏堡今次来借寒霜剑,宝剑尚在剑阁,神兵侯府已是全府坐立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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