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我们要去哪儿?”上官铭跟着林盛威从鲲鹏堡出来,在最近的一个集镇路口下了马车。上官铭记得这个集镇,他小时候随母亲在鲲鹏堡小住,那时候小锐还很小,黏着母亲一刻也能离开,他就经常和林旷跑到这个镇子上来玩,今天买糖葫芦,明天看人耍杂耍。
“糖葫芦,糖葫芦,好吃的糖葫芦……”
林盛威在前边走着,似乎没有听到外孙在问他,反而听到卖糖葫芦的声音,忽然止了步,给身后的杜沿江使了个眼色。杜沿江立即会意,向卖糖葫芦的人走了过去。
上官铭诧异,他已不再是小孩,早就对这些东西没了兴趣,却听见外祖父呵呵一笑,“当然不是买给你的,是给雉儿买的。话说你和明达小时候,没少吃这些小东西。”
杜沿江买了两串糖葫芦,手里还提着一个草蚱蜢,“这是摊主送给小少爷的。”
上官铭盯着那个草蚱蜢,突然想起了什么。
“子铄,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吃糖葫芦,但是我喜欢那个草蚱蜢,可是那个草蚱蜢摊主又不卖。”记忆中的小林旷一面手里玩着草蚱蜢,一面将买来的糖葫芦随手送给了路边的一个小孩。
“侯爷,你在看什么?”杜沿江顺着上官铭的目光望过去,看到他盯着那个卖糖葫芦的人看个不停。
林盛威道:“那个是方老头的儿子,他老子死后,他就跟着在镇上卖糖葫芦,那一手扎草蚱蜢的手艺也是从他老子那里学来的。”
难怪卖的东西一样,人却那么年轻,原来是子承父业。
三个人往前走了几十步,林盛威对着一家小酒馆的门面说道:“我们到了。”说完,就提足进了酒馆。
上官铭没有立即跟着林盛威进去,而是站在酒馆外面先四处观望了一下,发现这酒馆不仅门面小,连招牌都没有一个,只旁边插着一面破酒幌,歪歪扭扭的描着一个“酒”字,可能是日晒雨淋的久了,那“酒”字只剩了半边。他们刚才有经过镇上最大的酒楼,林盛威却挑了这么个破败的小酒馆,难道这里的酒更好喝?
“侯爷,我们进去吧!别让堡主坐在里面久等了。”杜沿江催道。
酒馆里面有些昏暗,只有两张八仙桌八条长板凳,除了他们没有其他客人。林盛威看出上官铭瞧不上这家酒馆,也不去理他,自顾自地抽了一双筷子,在桌上笃笃地敲了两下,喊道:“有客人来了!”
上官铭道:“外公常来这里喝酒吗?”
“有时候来。”林盛威道。
“来了来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妇人从后堂跑出来,“哟,是林堡主来了!今天除了杜爷,明达少爷也来啦!哟,不对,不是明达少爷,不过这眉眼相貌,竟比您亲孙子还像您,这位是……”
林盛威道:“这是我外孙——上官子铄。”
“哟,这是……”老妇人听了这名字,一时激动地两手往粗布围裙上揩了又揩,“这是神兵侯府的铭侯爷,原来是堡主的外孙,难怪和堡主长得这么像。”
上官铭忽地眼睛一亮,这老妇人虽年纪有些大,眼力和阅历却不差,遂忍不住暗暗打量了她两眼,只见其头发灰白,眼角的皱纹因为笑容挤到了一起,看起来颇为和蔼亲善。
“给我们来壶酒,一盘蚕豆、两斤卤牛肉。”林盛威道。
“好嘞!”老妇人把客人的话高声向后堂复述了一遍,说完,又欠身道,“这两天他老毛病犯了,我得去看着点,各位先在这儿等一下,酒菜上来。”
看那老妇人闪身入了后堂后,上官铭问道:“外公,您和这位大娘熟识?”
“我和这镇上的所有人都熟识。”林盛威道,“你看出什么来了?”
上官铭道:“这位大娘一听我的名字,就知道我是谁,莫不是她是位江湖前辈?”
林盛威笑道:“天下谁人不知我林盛威的外孙是神兵侯府的主人。”
杜沿江道:“卫大娘不会武功,算不得江湖前辈,只是她的……”正说着,帘后有人端了酒菜出来。
“各位客官的酒菜。”
一个送酒菜的,为何要戴着兜帽?上官铭讶异,在他上菜时,稍稍地撇过头看了一眼这人,却被黑色的兜帽挡住了视线,看不到他的真实面目,低头时发现那双给他们上酒菜的手竟露出一片斑白的花纹。
此人有白癜风!
上官铭惊愕,脑中闪现一个久远的名号,心忖:“他是……”
“各位请慢用。”
“林堡主,酒菜上齐了,各位慢用。”卫大娘笑着出来,“听说是林堡主带着铭侯爷来光顾,他非要亲自把酒菜端上来。”
杜沿江站起来拱了拱手,“这边没什么事了,两位前辈先去休息吧!”
卫大娘一迭声地道了几声“是”,便扶着他丈夫的手臂往后堂走去。那人转身的刹那,上官铭看到了他的脸,虽然只匆匆一瞥,但足以让人震惊,那是一张苍老病态的脸,上面爬满岁月的沟壑,但淡淡的眼神中却透着被岁月洗涤后的平静。
“他是雪花剑卫无痕。”等那对老夫妇都入了后堂,上官铭道,“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上官铭能认出卫无痕并不难,毕竟身患白癜风的江湖客很少见,杜沿江道:“卫前辈夫妇五年前搬到这镇上的,卫前辈爱喝酒,就和卫大娘开了这间小酒馆。”
上官铭道:“听闻卫前辈和鲲鹏堡结过怨,外公为什么还让他们在这里安顿?”
林盛威道:“他和鲲鹏堡结过什么怨?是指他帮着他义兄对付过鹭川?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鹭川那时候还削去了他后脑勺的一层头皮呢!卫无痕能为了他老伴退出江湖,在这里扎根生活,鲲鹏堡不会有二话。只要不是来寻仇的,鲲鹏堡都欢迎。”
“你鹭川叔也经常到这里来光顾。”杜沿江道。
“鹭川叔是个嘴刁的,他都来光顾,那这儿的酒应该不错。”上官铭话锋一转,尝了一杯酒的味道,酒液甫一入口,他便皱起了眉头,勉强下了肚,再一回味残留在舌尖的味道,眉头皱得更深了。
杜沿江笑道:“不好喝是吗?”
上官铭道:“有股酸涩味,一点都不像酒。”
林盛威和杜沿江朝他看了一眼,又相互看了一眼,大笑。
“卫前辈爱喝酒,可酿酒的工夫实在是……酿出来的酒跟马尿似的。”杜沿江笑道,“侯爷尝尝这蚕豆,还有这卤牛肉。”
自己不会酿酒可以卖别家的酒,或者开个饭馆也行,何必非要开酒馆?上官铭正想着,口中的“马尿”味渐渐淡了,听见杜沿江推荐他尝尝蚕豆和卤牛肉,竟一时下不去筷子,生怕又会吃出奇怪的味道。
林盛威见他犹豫,道:“这油炸蚕豆和卤牛肉是卫大娘的拿手好菜,不是卫无痕做的。”
杜沿江道:“亏得卫大娘有这个手艺,不然靠卫前辈的那点子酒,这酒馆早关门了。”
上官铭正准备夹一粒蚕豆,看见有人提着一个食盒进来。
“卫大娘,我昨天要的蚕豆给我留了吗?”进来的是个年轻姑娘,红扑扑的圆胖脸,看起来很是憨厚,一进来就先将食盒放在另一张空着的桌子上,“卫大娘?”
“留了留了!”卫大娘端着一大盘蚕豆出来,“你爹和你弟弟回来了?”
那姑娘端过那盘蚕豆,放进食盒里,“回来了,我爹爹最爱吃大娘您做的油炸蚕豆了,说这蚕豆配上温热的黄酒,最好不过。”
“那我再送你点酒。”
“不了不了。”姑娘憨笑道,“家里还有坛子酒。”
那姑娘提着食盒出门后,上官铭暗地里笑了笑,这才确认卫大娘的蚕豆才是这里的招牌,卫无痕的酒也是远近驰名。蚕豆酥香松脆,微辣中带点甜,卤牛肉酱香浓郁,入味有嚼劲。上官铭一连吃了许多,口有些渴,不想再喝酒,只得将旁边那桌的茶壶取了过来。
他们吃完要走时,卫无痕又从后堂出来了,还是一副淡淡的语气,“各位慢走。”
上官铭忍住没再问他们还要去哪里,发现林盛威没有返回的意思,而是沿着长街继续往前走。上官铭盯着外祖父的背影,心想外公今天这是专门带他闲逛?
背后忽然传来一记中气十足的吼声,震得整条街的人都仿佛顿了三下再恢复正常言行。
好强的内力。上官铭转过身想寻找这个声音的源头,左右四望,看到的却只是一张张普通的面孔,他们如他方才经过的那般,有的步行小跑,有的交谈说笑,仿佛那记吼声只是他一个人的幻听。
“铭儿,你在找什么?”林盛威叫他。
上官铭道:“刚才的是什么声音?”
杜沿江笑道:“定是伏大师在吓唬他的小徒弟,每次他的小徒弟不听话,他就会用吼的,镇上的人都听习惯了。”
伏燕停曾是道安大师坐下武功最高的弟子,曾为了帮家乡的一对小兄弟报仇而大开杀戒,因而被道安大师逐出师门。伏燕停从此便弃了自己的佛门法号,以原来的俗家名字行走江湖,锄奸扶弱,声望颇高,因他脖子上的那串佛珠一直未摘下,被他帮助过的人便以大师之命称呼他,久而久之,江湖上的人就都尊他一声伏大师。这人竟然也常居鲲鹏堡附近这个镇子上!
卫无痕,伏燕停……还有谁?这个镇上还住着多少江湖豪客?上官铭跟上外祖父前,深深地回望了一眼长长的街道,只觉得这条街道比他儿时走过的更长更宽,一眼望去望不到来时的路口。
再往前走就是江边的码头了。今天的货船到的早,货物已经全部被装卸完毕。他们到的时候,正好看到工头给一个个伙计发放工钱。
林盛威弯腰捡起一枚滚到脚尖前的铜板,用拇指拂去上面沾着的尘土,还给小跑过来的那个年轻人。
杜沿江道:“老刘今天在,堡主过去见见他?”
“难得出来一趟,当然要见见。他上个月在川中闯了祸,私底下找了少仰帮忙解决,以为我不知道?”林盛威道,“不急。”过了一会儿,又道:“你先去会会他,我和铭儿在江边吹吹风。”
杜沿江道:“堡主,江边风大。”
林盛威道:“这么点风,吹不走人。”
杜沿江欲言又止,但还是转身去找刘希。
林盛威望着杜沿江越走越远,才和上官铭道:“前边有座亭子,我们去那儿坐坐。”亭子不远,不一会儿便到了。林盛威面朝江河坐下,江边确实风大,吹散了他几缕花白的头发,夹棉的袍角都被风撩了起来。
“铭儿,今日为何闷闷不乐?”林盛威道,“看起来心事重重的。”
上官铭坐到外祖父的身边,一起望着风起浪涌的江面,“昨天收到飞鸽传书,敬德叔没了。”
“秦敬德。”林盛威叹道,“年纪大了,迟早的事。只是他这一走,你把洛阳分堂交给一那个叫肖策炀的年轻人,真能放心?”见上官铭微微讶异,笑道,“神兵侯府的洛阳分堂可是分量最重的一个分堂,它换堂主,江湖上不出十天半月早就传遍了。”在江湖上传遍的不止是洛阳分堂换了堂主,还有上官铭和肖策炀之间的嫌隙,不少人都在揣测上官铭让肖策炀做洛阳分堂的堂主,只是不能拂了当时命不久矣的秦敬德的面子。
上官铭道:“肖策炀是最合适的人选,除了他,找不出其他人能接手洛阳分堂。”
林盛威呵呵一笑,粗粝的笑声融化在风中,“好,好,会审时度势,唯才是用。只是听闻肖策炀这人狂傲,没了秦敬德,你制得住他吗?”
上官铭道:“外公为什么不说没了敬德叔,肖策炀能不能管得好洛阳分堂,能不能在神兵侯府站得住脚跟?”
“哈哈哈……”林盛威笑,“有你这句话,我就断定选肖策炀做洛阳分堂的堂主,不只是秦敬德的意思了。”
“外公,”上官铭忽然低低地叫了一声,垂下头盯着自己被风掀来吹去的袍角,“您有没有做过什么后悔的事?”
“没有。”林盛威淡淡地吐出两个字,接着又道,“做了便是做了,何必后悔?既是做了,做的时候必有做的原因。”
鲲鹏堡如今的江湖地位,是以多少人的枯骨、多少世家门派的毁灭没落换来的,那些从火焰的缝隙中生存下来的人,又有多少以杀掉林盛威为毕生目标。而今,这个雄霸一方的老人却以不后悔三个字看待自己的过去。
上官铭想到了前不久死去的顾随安,想到了那位未曾谋面的叔祖父林盛煊,想到了很多人,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
“外公真是洒脱。”上官铭笑了笑,“那么多人都说我长得像您,却不及明达在这点上学了您。”
“若能再见到宁孤铜,我定要问问这老匹夫把我这好好的外孙都教成什么样了,一板一眼,不苟言笑!” 林盛威佯怒地骂了一句,接着又叹了一声,“宁孤铜他们把你逼得太紧了。”
“不,不是,不是铜爷三叔他们,是我自己把自己逼得太紧了。有时候感觉身上的担子太重,压得我直不起腰,看不清脚下的路。”上官铭难得的把情绪清晰地表现在脸上,笑得又苦又涩,“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行差踏错。”
林盛威好似没有听到上官铭为宁孤铜和上官庆的辩白,自顾自地道:“他们既逼着你快快重振神兵侯府,那有没有为你的终身大事考虑过?”
“外公的话转得可真快。”上官铭道,“明达都还没有成家,外公倒先关心起我来了。”
林盛威道:“谁说我没为明达着想,我心里早就有孙媳妇的人选了,一过这个年,我就准备给明达提亲去。”
“谁家姑娘?”上官铭心想林旷虽然对待旁人都是和善慷慨,但在这种私人感情上却是心高气傲,若不是他真心喜欢的,恐怕长辈们再强压也没用。
“老笔头的孙女,燕婉。”林盛威道。
上官铭还以为外祖父会为林旷找一位武林中的名门闺秀,没想到就近挑了他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姑娘,“外公好眼光,梁姑娘和明达很般配。”
“那你呢?”林盛威眼中含笑,“和那位海月姑娘怎么样了?”
“我与海月姑娘只是萍水相逢。她不是中土人士,迟早有一天会走的。”
“我听你杜叔说了,海月姑娘来自东海的龙吟岛。龙吟岛又如何?为何就不能把人家姑娘留下?顶多让宁孤铜和你三叔到龙吟岛提亲去。”
“外公,你说的这些都是没影儿的事。她会回去的。”上官铭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正巧望见杜沿江和刘希往他们这边过来,“杜叔他们来了。”
这天,上官铭陪着林盛威在刘府吃了晚饭才回到鲲鹏堡。刚过酉时,天已黑透了,缺了一口的月亮藏在一团浓云背后,衬的那团云透着模糊的五彩斑斓。
王檀见上官铭回来,上前说道:“侯爷,海月姑娘找您。”
许是在江边被风吹的,上官铭只手抚额,又揉了揉一边的太阳穴,“她在哪儿,我去找她。”
“在后山的聆乐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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