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琴断梅林(1)

通往聆乐崖的台阶长得看不到尽头。上官铭没有提灯,独自一人一步一步地拾级而上。鲲鹏堡不少人喜欢这座后山,喜欢到山崖上眺望对岸的瀑布,俯瞰深不见底的山谷。其中最爱聆乐盼声的便是梁凤灵了,自他入了鲲鹏堡,不久就在这崖顶盖了一座茅草亭,很多年前还亲自监督修葺了这条山路。

海月约他到聆乐崖,是明达给的建议?

走到一半时,上官铭听到有隐隐的琴声传来,琴声藏在瀑布的轰鸣声里,断断续续,听不出曲调。上官铭驻足,本想凝神细听一会儿,却只捕捉到破碎的一个尾音,想必她已奏完一曲。往身后回望时,每一阶的影子都罩着下一阶,也是看不到尽头。上官铭孤零零地站在山路中央,望着那些像是被披了一层银纱的石阶,才发现月亮已经从云层背后挪了出来。

琴声又起了。这一次,他听到的曲调不再是破碎的宫与商的音,是一段完整可分辨的曲调了。

不知海月是何时上的后山,何时在崖上开始奏乐等他。

上官铭加快脚步,不一会儿,看到了上面那座昏黄中的茅草亭。他没有看到瀑布,但望见了瀑布上方弥漫的白雾。海月坐在亭下,一袭靛青衣裙随风翩跹,她面对着深谷瀑布,背对着他。

最后的一段山路是个大转弯,当上官铭绕过一圈树木,到达山崖时,竟不见了海月的身影。上官铭一惊,仿佛方才那个青色身影是他的幻觉。

不,不是幻觉。

琴还在,石桌上的香炉里还袅娜着青烟。

人呢?

上官铭心头一颤,冲出亭子,四下张望,“海月?海月?”

没有回音。

上官铭一迭声喊了数遍,除了瀑布的轰鸣声听不到半点人的回应。忽然,他转过身检查了一遍桌上的琴和香炉。

琴是海月的海听龙吟。香炉里燃的是甜丝丝的龙涎香,上官铭将香炉翻了个底朝天,发现底部印着鹏鸟与波涛纹,这是从鲲鹏堡带出来的东西。

“侯爷在看什么?”

上官铭抬头,看到海月好端端地站在那儿,而自己弄得一手的香灰,又尴尬又狼狈。

海月细眉微蹙,“我的琴和这香炉有什么问题吗?”

“上山的时候,我明明见到姑娘在这儿抚琴,可到这亭子下,却不见了姑娘。我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所以看看这琴是不是姑娘的?”上官铭把香炉端正地安放在石桌上,抖落手上沾染的香灰时,才发现手背上传来疼痛感,想必刚才被一片烧灼的龙涎香烫到了。

海月见他手掌颤抖,察觉他蒙了灰的手背上有一块乌黑,“侯爷烫伤了。”忙从腰间抽出一条帕子,又将放在地上的一个食盒提到桌上,里面有一壶秋露白,酒原是温过的,现早已凉了。海月用酒水沾湿帕子,给上官铭擦拭两只手,“原来侯爷也有狼狈的时候。沾了香灰,得用水擦,不然手还是脏的。”

他们从未这般亲密过,以至于上官铭神思略有恍惚,他呆呆地低着头,将两手摊在面前,让姑娘给他抹掉手上的灰迹。

碰到灼伤的那块时,上官铭不禁手一缩,闷哼了一声。

“侯爷忍着点。”

“谢谢。”等两只手都干净了后,上官铭低低地说了一声,“姑娘方才去哪里了?”忽地见她裙摆上沾了什么,定睛一看,似是红色的血迹,脸色骤变,“姑娘受伤了?”

“我没受伤。”海月把那壶酒留在桌上,又取了两只酒杯,其余的点心小菜一丝未动,盖上盖子后又将食盒放在脚边,“方才抚琴,瞥见旁边树丛里有只白鹿躺在地上抽搐,像是受了伤,我过去看看,却不见了那白鹿的身影,找了一会儿,又听到侯爷唤我。”

上官铭又看了一眼那一抹红色,“这是沾了那只受伤的白鹿的血?”

“不错。”海月坐下,顺手抚了一遍琴弦,但没勾一根弦音。

上官铭在她对面撩袍而坐,“姑娘难得,竟能亲眼见到这崖上的白鹿。”

“这山崖上的白鹿很少见吗?”海月问道。

“很少见。以前只老笔头说山崖上有白鹿栖息,别的人都没看到过。”上官铭道,“以前明达为了看那白鹿,一连十来天上山也没见着,后来他便说是老笔头心里想效仿李太白,想着哪一天要访问天下名山,才自己养了一只我们都看不到的白鹿。”

海月颔首笑道:“没想到我竟如此幸运,第一次到这聆乐崖,就有缘见到了传说中的白鹿,可惜它受了伤。”

“姑娘方才说它能跑,想必伤的无碍。”上官铭反身看了看身后的瀑布,只见银白的月光把瀑布照得雪亮,不是银河落九天,却似他们此刻身处九天,看着银河落下九天。

壶里的酒还剩一半,海月斟了两杯,“林公子说聆乐崖是鲲鹏堡的一块宝地,景色秀美,说我既来了鲲鹏堡,就一定要上山看看。”

“姑娘单请了我,没叫上明达?”

海月将琴往自己这边挪了挪,道:“林公子今晚有事在身,说你陪林堡主出门,天黑之前定会回来。看侯爷的样子,定是吃过了回来的,所以林公子准备的那些点心也不必摆上桌面了。”

明达有事,还是故意让他们在月下独处?上官铭眸光一动,握着酒杯迟迟不饮,“确实是和外祖父在外面酒足饭饱了再回来的,我今天喝的酒不少,出门前喝,出门后喝,不知怎地现在还想喝。”

“侯爷既然想喝,那这半壶酒都归侯爷。” 海月笑,“留这一杯给我即可。说起来还从未与侯爷对饮过。”说完,举起酒杯抿了一口。

上官铭见她杯酒未饮尽,道:“姑娘确定要把这半壶酒都留给我?”

只听“铮”的一声,海月勾了一记琴弦,余音荡漾,点头闷嗯了一声。

上官铭盯着那双抚在琴弦上的素手,忽见海月身后有白影闪动,眼神亮起。与此同时,海月也听到身后有动静。两人齐齐往那道白影望去,而那个跳脱的身影也似乎注意到了他们投来的目光,一下子又窜入了丛林里。

“托姑娘琴音的福,让我也看到了白鹿,这下我可好在明达面前炫耀了。” 上官铭微微一笑,“姑娘既然起了一个音,何不奏一曲?刚才我上山的时候,听姑娘弹了两曲,只是隔得距离有些远,又有瀑布的声音作扰,连是什么曲子我都没有听清。”

海月不语,只专心地弹起琴曲。

琴音重新响起时,上官铭一边倾听,一边穿过海月的秀肩,看到那位山间小友又来了,暗笑这小东西比他们人还要有灵性,竟听得懂这乐曲的美妙。

似是刚才上山时听到的那首曲子,上官铭问道:“这曲子叫什么名字?”

海月弹着琴,分出三分神来回答道:“新谱的,还没想好名字。”

山崖、瀑布、月亮、白鹿,还有未取名的琴曲,上官铭发现自己正身处一个奇异的境界,他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又给自己满上,袅袅而上的龙涎香和缭绕晕开的琴音相得益彰,仿佛和这杯中酒一般,能让人平添几分醉意。

“侯爷能否回答我今日早上的问题?”曲调未尽,海月忽然问道,“剑术,梨花,瘦弱,这三点是形容谁的?”

上官铭低吟浅笑,“姑娘不是已经听到明达的答案了吗?”

海月道:“侯爷当时被林堡主叫走了,我想听听侯爷的回答。”

上官铭道:“是小铮,不知姑娘从何得知小铮喜欢梨花的?”

同一个答案。海月心头一颤,“我不知道三爷喜欢梨花,可我想知道喜欢梨花的是谁。”

曲调近尾声,海月两手却未准备停下,最后一个音结束时,立刻又从头开始复奏。她想知道的还没有问完。

海月凝视上官铭漆黑如墨的瞳孔,但怎么也望不到他真实的心底去,“侯爷可知在神兵侯府出现的黑衣人与鲲鹏堡出现的黑衣人都是令弟上官铮?”

上官铭又喝了一杯酒,蹙眉道:“小铮?他怎么可能会是黑衣人?”

上官铮不是黑衣人,还是上官铭不知道上官铮的底细?海月继续问:“他是。在神兵侯府想杀我的黑衣人是他,杀了顾随安的是他,潜入鲲鹏堡武库想杀我和百里聪的也是他。”

上官铭越听头越疼,可是越疼越想喝酒止疼。

海月觉察到上官铭的痛苦与挣扎,但还是紧追不舍,“侯爷知道三爷做的那些事吗?三爷和鲲鹏堡之间有何关系?”

上官铭道:“姑娘问的问题我都不知道,小铮不可能与鲲鹏堡有来往。”

他是真的不知道吗?海月不忍心再步步紧逼,右手一拂,提前结束了曲子。

琴曲中断,上官铭浑身一怔,他望见远处那只白鹿转过头跳入了丛林里,不见了。上官铭一手抚额,一手抚住胸口,竟觉得心脏跳得稍快,喃喃道:“我今天恐怕真喝多了。”

海月又挥手一拂七弦,让他断然忘记方才说的那些话,“那侯爷就先歇一会儿。”

心口渐渐平复后,上官铭又忘了一眼那片丛林,确定白鹿已不在,略感失落道:“它走了。”说着,有洒然一笑,“不过你还在。”

海月指间一顿。

“想必姑娘弹得也累了,歇一会儿吧!”上官铭轻轻一叹,说自己醉了,却还是忍不住地给自己倒酒喝,“今日外公问我,和海月姑娘如何了?说龙吟岛又如何,只要我喜欢,就让铜爷和三叔他们漂洋过海地给我去提亲。”

他醉了。她认识的上官铭怎会开口说这些话,“你是怎么回答林堡主的?”

上官铭喝酒不上脸,一连喝了那么多杯,两颊却越显苍白,只鬓角的青筋跳个不停,许是被崖上的凉风吹的,“我说,你迟早会回龙吟岛的,你走了就不会再来中土了。”

海月看他眼眶一圈红红的,目中已染了血丝,“是啊,我要回龙吟岛了。”

上官铭阖上双目咯咯咯地笑,两眼一闭上,只觉得越发地酸痛。他重新睁开眼睛时,对着海月长叹一声,“真想永远这样看着你。”说完,脖子再也撑不住昏沉的脑袋,吧嗒一声,醉倒了过去。

任他清醒时如何自持自矜,醉倒的模样都犹如熟睡的婴孩。海月轻声叫道:“侯爷?侯爷?”

上官铭睡沉了,没有丝毫反应。

海月伸出一只手,越过面前的古琴,挽住他蜷曲的一排手指,第一次以他的字叫他,“子铄……子铄,我要走了,你多保重,小心鲲鹏堡,小心你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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