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天似乎一直在下雪,旧雪未化,新雪又下了,有时是无声无息的三两朵小雪,有时飘飘荡荡的鹅毛大雪。屋檐瓦砾、墙头、墙角,从第一场雪开始,就一直被银装裹着盖着。
上官铮坐在火炉边,身上裹得严严实实,膝盖上盖着一条狐皮毯子,双手捧着一本从止戈斋里拿来的古籍,却始终翻在第一页,看个两列字想一会儿事情,再看个两列想一会儿事,一炷香过去,自己看了什么内容都不知道,所幸将书随手扔到一旁的茶几上,盯着殷红的炭火沉思。
屋门戛然而开,灌入的冷风把炉里的炭火吹得又红又亮,还蹿起了三寸长的一段火苗。
“在想鹭川出逃的事情吗?”上官铭把门及时关上。
“大哥。”上官铮坐直了身子,伸手拖过一只凳子到炉边。
上官铭把门关拢了,又去给一扇窗户开了条三指宽的缝儿。风虽寒,却能吹散屋里的炭火气儿。
上官铮的双眼被炉火烘得又干又涩,见上官铭在旁边坐下后,点点头道:“我是在想这事。”昨晚从陈训的口中得知鹭川出逃一事后,他整晚没有安睡。实际上,在最近的一个月里,他都没有睡踏实。
鲲鹏堡的事情已经在江湖上闹得沸沸扬扬,有人哀叹林旷的死,也有人拍手称庆的,而作为被盗兵器失主的的柳相廷和虞若欢更是联袂到鲲鹏堡大闹了一场。上官铭那时候还没有离开鲲鹏堡,高烧刚退,站在一众人群里目睹了柳、虞二人大闹的全部经过。
“我不管是不是鹭川偷走了我的杨柳双剑,反正都是你鲲鹏堡所为,不给个说法,休怪柳某不讲情面!”柳相廷对着林盛威的面大叫道。
虞若欢附和,“对,三个月前我亲自登门,贵堡抵赖不认,现在又把在下的兵器还回来。鲲鹏堡这搞的是什么把戏?”
上官铭记忆中的外祖父虽然有和蔼的一面,但绝不是个软弱可欺之人,可是对气势汹汹的两人,却是一言一句,甚是温和地回答。只是那两人还是不依不饶,最后和鲲鹏四杰打了起来。外祖父只想息事宁人,把人打出去就是了,他不想在明达的灵堂前见血。
“大哥,你觉得是鹭川是他自己逃出来的还是有人故意为之?”上官铮问道。
上官铭道:“都有可能,但有一点可以确认——我那位外祖父没打算杀鹭川。我走的时候,明达的丧事已经办完了,但对处决鹭川一事,却迟迟没有动作。”
上官铮目光炯炯,炉里的火苗在他的眼中跳动,“林堡主是想借鹭川把我逼出来。”
上官铭朝兄弟看了一眼,脸上的表情默认了这种说法,其实在鹭川被关押期间,他也时不时地担心小铮会不会自投罗网似地去救鹭川,离开鲲鹏堡那天,他特地站在门口回首四望,一面感叹小铮的理智,一面又感叹他的心硬。直到回到神兵侯府,上官铭才得知小铮从“广福寺”小住回来后,生了一场大病,是以关于弟弟在鹭川一事上,是理智还是心硬,上官铭也不愿再去多想,事实即使他没有去救鹭川。
“把鹭川关入囹圄是为逼出你,鹭川从鲲鹏堡逃出来,不管是他自己逃出来的还是有人放他出来的,其目的也是为了你。你的这位师父在教授你时没看见你的脸,是你最大的幸运。不管如何,小铮,以后你都不能再用白鹭剑法了。”上官铭站起来,猛然觉得两眼晕眩,头部又在隐隐作痛。
“大哥,你是不是头又疼了?”上官铮道。
“我没事。”上官铭的头疼,从鲲鹏堡回来后不止一次地发作,他虽说没事,但也觉得仿佛一次比一次严重。
看着上官铭快要步出门槛的背影,上官铮脱口问道:“大哥,你是不是恨极了我?”除了鹭川的事以外,这句话也一直萦绕在他心口不断地折磨他。
室外冷得让人直打哆嗦,上官铭在回答时将半开的门关上,头没回,“你是我弟弟,我怎么会恨你?”说完就开门出去了。
开门关门的那股子窜进来的冷风吹得炉里的星火轰的一下升腾而上,上官铮怔怔地站在火炉旁,原本干涩的眼睛不觉有眼泪盈出,他任凭那两行冰冰凉凉的泪从脸颊划过。
“三爷。”又有人进来了。
上官铮匆忙揩去脸上的眼泪,“叫你办的事如何了?”
“还没找到人,但是属下一路追踪,听闻金姑娘现在杭州。”
“到了杭州,那就离莫干山不远了,快把人带到神兵侯府来。”
另一边,上官铭头疼发作后,只想快些回去歇息,到巨阙亭本想见完了上官铮后再去看一下上官锐,却不想头疼得越来越厉害,背后有人冷不防拍了他一下,他猛一转身,见是二弟上官锐,但上官锐与他说了什么,他全然听不到,只觉得头疼欲裂,快要炸开了一样。
“大哥,你到巨阙亭怎么也不来看我?大哥,你怎么?”上官锐见上官铭一脸痛苦,整个人靠着石栏杆蜷缩下去,瞬间心焦得不知如何是好,“快来人!快来人!”少顷,就有一群人跑过来,有个铸剑师父见情况危急,一把将上官铭背到自己背上,然后一群人前呼后拥而去。
上官铮在屋里听到有人呼救,出来一听是他大哥有事,急忙三两步跟了去。到了上官铭住的小院,陈谏、陈训等人守在外面,个个焦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进了屋里,里面已是密密麻麻地围了一圈的人,上官铮挤开一群人,见到碎了一地的青花瓷,许是他大哥挣扎时打破的。上官铭此时双手抱头地蜷在床上左右辗转,痛苦呻吟,一双眼睛时而紧闭,时而瞪得跟铜铃似的。
婳槿坐在床沿,见上官铭嘴唇抿得死紧,上下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抹泪说道:“侯爷这几天老说头疼,今日怎地这般严重?”
上官锐久在巨阙亭,只知道林旷和海月的死对他大哥打击巨大,不曾想还有头疼这个症候,一听婳槿这么说,不禁大声责怪她为什么不早说。婳槿被这么一吼,眼泪掉得更凶。
宁孤铜这几日风湿病犯了,两个膝盖疼得厉害,最近一直在静养,听闻上官铭突然病倒,二话不说拄着拐杖赶过来。进门时,与急冲冲跑出去的上官铮擦肩而过,也不多细想,待看到上官铭的症状,惊骇得浑身一抖,“侯爷这是怎么?大夫去请了没?”
婳槿退到一旁,宁孤铜颤巍巍地坐过去,抓过上官铭的一只手腕,脉象凌乱又激烈,又见他痛苦得都快把自己的嘴唇咬破了,便叫人拿块干净的布来,递到上官铭嘴边,让他咬住,以免他咬破自己的嘴唇或舌头。
等到大夫从山下请上来,上官铭已是痛得昏厥了过去。李大夫诊了上官铭双手的脉象,又拨开他紧闭的双目观察瞳孔。
上官锐看李大夫轻轻地摇了摇头,忍不住道:“李大夫,我大哥怎么样了?你摇头是什么意思?”宁孤铜朝他瞪了一眼,示意他别打扰大夫看诊。
李大夫检查完问道:“侯爷的头疼症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概十几天前。”婳槿努力回忆起上官铭之前说起头疼的次数和症状,“前天晚上也发作了一回,症候虽然不像这次严重,但侯爷说两眼也昏得厉害,看不清东西。”
李大夫冷声道:“都两眼发昏看不清了,还不严重?”
宁孤铜道:“李大夫,我家侯爷得的到底是什么病?该怎么治?”
“侯爷不像是得病,” 李大夫唉声一叹,“更像是中了什么毒?”
“中毒!”屋里的人俱是一惊。
上官锐大步出去把王檀拎了进来,“你跟着侯爷在鲲鹏堡时,可有人对你们下毒?”
“下毒?没有。” 王檀想了一下,“就是去鲲鹏堡的路上,遇到一个叫顾随安的小偷,给我们下了一眼醉魂的毒。”
宁孤铜道:“一眼醉魂的毒效就一眨眼的工夫,不会在几十天以后还让人头疼。王檀也不是一天十二个时辰都跟在侯爷身边,一些事情没见到没听到也是有的,缘何中毒先放一边,眼下最重要的是治好侯爷的头疼。”说着,只见李大夫已在给上官铭施针。
李大夫一连在上官铭身上扎了二十多枚银针,扎完针后又匆匆写了一张方子,命人去抓药煎熬。宁孤铜让围观的人都回去做事,屋里只剩了大夫、上官锐、婳槿和他守着。等到汤药熬好,天已擦黑。上官铭不醒,宁孤铜就命人将热乎乎的汤药灌到他肚子里。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上官铭慢慢转醒,头疼好了些,但是浑身无力,一双眼珠子转了一圈,定睛看到身旁围了几个人。
“大哥,你醒了!你都快把我们吓死了。”上官锐喜极而泣,又见上官铭两唇微微张合,似有话要说,方要挨过去侧耳倾听,忽见上官铭脸上乍红,猛然翘起半个身子。
上官铭气血上涌,侧过身往地下吐出一口血后,又躺了回去,一手按住他二弟的手腕安抚。婳槿拿帕子给上官铭擦血擦汗,宁孤铜和李大夫却盯着地上的血看,两人对视,同时蹙起了眉头。
“李大夫,借一步说话。”宁孤铜和李大夫轻声走出去,没走远,就在屋门外。
宁孤铜道:“李大夫,刚才侯爷吐出来的血你也看到了,鲜红的,不像是中毒。”
李大夫沉吟着点了点头,“看来这剂祛毒的药方不管用,得另想办法。问诊病人还需病人自己回答的好,但看侯爷此时气血虚弱,恐头疼症过会儿再发作,我再开一副安神镇痛的方子,且过了今晚再看。”
宁孤铜道:“李大夫所言极是。天色已晚,今夜您就在敝府住下吧。”于是,唤来高斧,安排李大夫在厢房住下。
李大夫一走,巨阙亭的一个仆人跑了来,“铜爷,三爷在这里吗?”
宁孤铜道:“铮儿没有在巨阙亭吗?”
“没有。”大冷的天,这仆人跑得一头一脸的汗,气喘吁吁道,“三爷不在巨阙亭,庆亭主命小的们找三爷,可是小的们府里上上下下都问过了,都说没见到三爷。”
本来就为上官铭突发头疼病的事情搅得心神不宁,现在又不见了上官铮,宁孤铜一个头两个大,“楞在这儿干什么?还不快多派几个人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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