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琴断梅林(6)

林旷的棺椁停在鲲鹏堡的正厅,他母亲慧安在路上奔波了一夜,卯时到达鲲鹏堡,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见到了无生气的儿子安安静静地躺在棺中时,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一颗颗滚落。

“大嫂,节哀。”林拾的夫人张氏陪在旁边,她在这里守了一夜,眼睛已哭得又红又肿,“父亲他们都在偏厅,说是有凶手的消息,大嫂,你要不要……”

慧安目不转睛地盯着儿子的脸,呜咽道:“母亲日日为你祈福,为你修德,为何还是这般。定是母亲的虔诚不够,善德不够……”

“大嫂……”张氏见慧安戚戚然地与儿子说话,怕她与昨日乍听到噩耗的林盛威一样,失了神志。

“我没事。我现在只想在这里陪旷儿说说话,其他的什么都不想管,不想听。我踏进佛门,旷儿是我与尘世唯一的牵连,如今他都走了,我还管那么多俗事作甚?”慧安在鲲鹏堡多年,见多了江湖事,所有的杀戮归根结底不过是恩怨二字。

慧安能以世外之人的眼光看待儿子的死,但鲲鹏堡偏厅的人却已经吵得不可开交。

“这怎么可能?杜爷,这种事情你怎么能信口开河呢?”

“是啊,是谁都不可能是鹭爷,杜爷你这玩笑开的太大了!”

杜沿江憋足了一股气,猛然呼出来大声道:“大家都静一静!”顿时厅内一个个都安静了下来,一双双眼睛都盯向他。杜沿江扫视了一圈在场所有的人,又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鹭川还有坐在上首的林盛威,“我说的是公子事发附近死的那些乌鸦是死于一羽三千刃。”

“公子身上有内伤也有剑伤,最终致命的应该是一剑。”斗霜雪颇懂医术,在见到林旷尸体时第一时间检查了所有的伤口,“可那一剑倒像是……”

“白鹭剑法。”沉默良久的鹭川开口道。

顿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齐齐地转向了他。鹭川端坐不动,眼睑低垂,“公子身上最致命的一剑,用的是白鹭剑法。”

“老鹭……”就连杜沿江都呆住了,虽然他断言那些乌鸦是死于一羽三千刃,但他与很多人一样,断然不相信鹭川会是杀害林旷与海月的凶手。

厅内哗然又起。一羽三千刃,白鹭剑法,这些可都是鹭川的绝技,可是哪个凶手会如此坦白?而且鹭川昨日确实一直在堡里,很多人都可以作证,他根本无暇分身到梅林去杀人。

上官铭和路川前脚后脚一起到的偏厅,经过一晚的挣扎后,两人都接受了现实,焕然一新地出现在众人面前,但还是掩不住满脸的疲惫与悲痛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路川沉着一张脸道,他径直走到林盛威面前,跪下磕了个响头哽咽道,“堡主,堡里有内奸。公子定是发现了他的身份才被杀人灭口的。”

林拾道:“小川,什么内奸,你说清楚点!”

路川泪眼模糊地瞥了一眼林拾,然后一口气将这一年半载有多少江湖人来鲲鹏堡索要丢失兵器,后他和林旷如何跟踪百里聪与海月,在武库内发现密室找到那些兵器的种种,全部说了出来,“海月姑娘也是其中一位失主,她拿回了失物之后不告而别,公子出去追,他二人就在梅林遭了毒手。”

此言一出,厅里所有人先是变得鸦雀无声,不到片刻就像是炸开了锅似的。有的人性子暴躁,指着鹭川大骂,直接将他视作罪魁祸首,嚷着要清理门户,要为林旷报仇。鹭川面对铺天盖地而来的骂声,一言不发。

林拾震惊得哑口无言,见始终没开口的父亲忽然抬起了手,立即会意,大声喊道:“全都安静!”

林盛威口干舌燥,想喝口茶,却发现手指颤抖得厉害,拿不住茶碗,便收回了手。他尽力保持理智与冷静,立即派人去武库查看那个密室,又问路川那些兵器现在何处。

“被公子藏在他自己的书房里。”路川道。

林盛威知道孙子的书房的那排书架后面有间一丈见方的小室,于是让路川带人前去把东西都搬到大家面前来。

路川刚走,有个仆人跑进来禀报说百里聪求见。

百里聪与林旷交好是鲲鹏堡上下皆知的事,他这个时候登门也只能是平添哀伤。林拾道:“带百里公子去灵堂去吧!”

“在下是来求见林堡主的。”百里聪不顾给他带路的仆人,兀自跨进偏厅的门槛,向林盛威抱拳道,“晚辈百里聪,拜见林堡主,拜见各位前辈。”

林盛威见他一身素衣,风尘仆仆,眉宇间带有悲戚之色,“百里公子知道明达的事了?”

“知道了。不瞒堡主,这几日晚辈一直在云梦泽,昨日才离开,昨晚夜宿虎口的望来客栈时,听闻噩耗,因此特意赶来鲲鹏堡。”百里聪肃然说道,只是还有一番悔恨没有说出口,昨夜听闻林旷在梅林惨遭毒手,而他与顾随宁恰恰是在白天从梅林经过,就差那么一点,若他们没有急着赶路,或许就不会是今天这个结果。

林旷的尸首昨日傍晚才被找到并送回鲲鹏堡,没想到不到几个时辰消息就传到了虎口,想必这个时候快要传遍整个荆楚武林了。

林盛威道:“百里公子若是来吊唁明达,可以直接到正厅的灵堂去,为何一定要来见老夫?”

“晚辈此次前来,除了吊唁好友,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告知堡主,或许能为堡主查出杀害林兄的凶手有帮助。”百里聪的话音甫落,在场的人还来不及反应,路川就带着几个人将十几件兵器捧到了众人面前,“堡主,就是这些。”

“那是傀儡刀!那是青城派的冬至剑!”

“那是田甲的金甲斧!”

“……”

厅内的人大多都是开过眼界的老江湖,登时见到如此之多在武林中响当当的明兵利器,有的直接看傻了眼,有的兴奋地说着那些兵器和他主人的名号,直到“哐啷”一声,林盛威将桌上的茶碗扫落在地,才把众口堵上。

林盛威眼中怒火熊熊,这些兵器的主人无不声名显赫,他虽爱好收藏,但这些来路不明的兵器何止是烫手山芋,更像是一座随时会迸发的火山,到时候污名的熔岩会给鲲鹏堡带来不可估量的灾难。那个幕后之人不止害死了他心爱的孙儿,其害鲲鹏堡之心更是可诛!

林盛威问路川:“一共多少件?”

路川道:“这里有十六件兵器,昨日我把八溪谷五老的五神鞭还回去了。”

“还有两件。”百里聪道,“一件是我百里家的屠狼枪,已被我取回;一件是鱼鳞百炼刀,被海月姑娘拿了去。”

海月姑娘?她是鱼鳞百炼刀的主人?鱼鳞百炼刀不是已经退隐江湖的鱼里屠的兵器吗?林盛威这么想着,忍不住瞟了一眼坐在那边的上官铭,只见他一脸愁苦,安安静静地坐着倾听。

“如此说来,百里公子是夜访过我鲲鹏堡了?”林拾道。

百里聪略一沉吟,本来还担忧鲲鹏堡的内鬼到底是谁,但如今林旷都已遭了难,不如一下子将所见所闻全部倾倒而出,于是心一横,将那夜在鲲鹏堡武库内的遭遇一五一十地描述了一遍。

有人抓住了其中重要的一点,逮住话缝插言道:“黑衣人用的是一羽三千刃!又是一羽三千刃!”

百里聪恍然明白了什么,“难道林兄也是死于一羽三千刃?”

“公子死于白鹭剑法,却不是其中的一羽三千刃。”杜沿江道,“但梅林里还死了成千上百的乌鸦,那些乌鸦是死于一羽三千刃。”

乌鸦!百里聪心头又遭一记重击,不禁心痛得红了眼眶,他就是看到了那些乌鸦成群结队地飞往一个地方,预感到不祥之兆,才和顾随宁匆匆离开,与那时身处危险的林旷就此擦肩而过。

“白鹭剑法也好,一羽三千刃也罢,这些不都是他陌上流光的独门绝技吗?鹭川,你还有什么要狡辩的?”

鹭川没有狡辩,百里聪却补充道:“我们在武库里遇到的黑衣人虽然用的是一羽三千刃,但那个人不是鹭前辈,那个黑衣人比鹭前辈的身量要矮一点,是个年轻人。”

一个年轻人会用鹭川的剑法?可鲲鹏堡的人都知道鹭川至今没有收过徒弟,路川虽然在他手下学过几日,但连一招半式都没学全就选择弃武从文了,更别提白鹭剑法中精髓的一羽三千刃了。

“一羽三千刃若是那么好学,他鹭川也不会成为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陌上流光了。定是他亲自传授的剑法。鹭川,你几时收了个徒弟?我们竟一个都不知道。快说!他是谁,现在哪儿?”

鹭川低头,沉默。

可他不言不语的样子更是激怒了众人。就连杜沿江心里也有所动摇,暗暗地摇了摇头,不再为他辩解。

“不说就是默认了。堡主,说不定鹭川才是幕后真凶,他那个年轻的徒儿只是听命办事。”

越是接近真相,林盛威反而变得越冷静,他把自己身上的怒火浇灭得只剩下几粒火星,不疾不徐地道:“鹭川,你徒弟叫什么名字?我记得你是三十六岁才悟出了一羽三千刃,一个年轻人竟然能学会你的绝技,应该很有天赋。他现在哪儿?”

所有人都敛声屏息,静候鹭川回答林盛威的话。半晌,大家才听到鹭川吐出一句:“我不知道。”

鹭川抬起头,一头冷汗地说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的姓名,我不知道他在哪儿。”

“哈!这怎么可能?鹭川你教徒弟不问姓名来历的吗?你当我们都是傻子?”

林盛威也蹙起了灰白的眉头,不相信他所说,“鹭川,事已至此,你不说出你那徒儿的名字,那就只有拿你的人头来祭奠我的旷儿了。”

鹭川豁然站起,在林盛威面前屈膝一跪,含泪道:“堡主,我确实是教了一个年轻人我所有的剑法和绝招,但也确实从未见过那人的模样!”

“你不曾见过他的模样,何以教他剑法?”

“那个年轻人是一个剑术天才,每次我在落英潭旁边的花木石头上留下用剑痕迹,过段时日便能见到他用同样的招式留下同样的痕迹。一来一回,我就不免用尽了白鹭剑法的所有招式。”

“哦?这世间竟有这等天才。”林盛威大惊,随即冷笑道,“这样的天才,在鲲鹏堡在云梦泽是没有的。”

鹭川脸色霜白,“我不知道他的来历姓名,也不知道他住哪里,不过不是每一次他都能如时赴约,有几次是时隔数月才出现。”

本来大家以为幕后凶手就是鹭川,如今又牵扯出一个神秘莫测的天才剑术少年,一下子事情变得更加错综复杂。杜沿江想起了先前他们在路上遇到的报仇未遂的顾随安,难道鹭川的那个神秘徒弟是另一个顾随安吗?而且如此天赋,如此手段,比十个顾随安更甚。想到这点的何止杜沿江,林盛威当然也想到了,他记得林旷回来的时候还为顾随安的死心怀愧疚,不让他对顾氏神偷一门追究责任,心里暗道:“旷儿,不是每个人都如你这般善良的。”忽的一股恶寒袭上后背,当年长子暴毙后,有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老道预言他的暴戾杀戮将会使林家子嗣凋零殆尽,如今十几年过去,被他寄予厚望的长孙被害,使他不禁又重新想起当年老道说的话。

林盛威口里又干又苦,心脏越跳越快,耳边尽是闹哄哄的声音,有的在嚷嚷要如何处置鹭川,有的在为鹭川辩护,有的在猜测鹭川口中的那个年轻人会是谁……人影交错,人声嘈杂,林盛威焦急地在这群人中来回寻找,他第一眼看到了坐在角落里的上官铭,一想不对,那是他的外孙,虽然也承袭了他的血脉,但那是上官家的人,不是他林家的,他的儿子,他的孙子呢?他们在哪儿?

“父亲,父亲!”林拾见林盛威神情迷离,叫了多遍都不见他回应,怕他又着了魔障,“父亲……”

“堡主,堡主……”

林盛威在一众呼喊中收回心神,转头瞧见心急如焚的林拾,才慢慢呼出一口气,他的儿子在这里,然后想到他还有一个雉儿。

林拾把仆人递过来的一碗水捧到他父亲面前。林盛威一口气将碗里的水饮尽,胸口舒坦许多,对着围在自己面前的一群人安慰道:“我没事。”

“堡主,该如何处置鹭川?”

林盛威盯着跪在地上的鹭川许久,那是他的老下属,他们曾出生入死二十年,“先关起来,还有这些兵器,都让人一一还回去,光明正大地还回去!”

路川心里咯噔一下,他没想到堡主的做法会和公子不一样,接着又听到:“还回去时和失主说明是鲲鹏堡出了叛徒,这个叛徒不仅偷了他们的兵器嫁祸鲲鹏堡,还害死我的孙子林旷。”

这等于是把所有的罪责都让鹭川承担了!这让很多人始料未及,毕竟不是鹭川亲手杀的林旷,也没有直接的证据说明鹭川与那个神秘年轻人合谋。杜沿江听得心焦,但林盛威表现出了不容置疑的判决,不让任何人插言一二。

鹭川当场被卸掉了佩剑,被人押了下去。然后厅里的一群人一个个地出去,有的已经守了一夜的灵要回去休息一下,有的准备赶往林旷的灵堂。

上官铭在跨出门槛时整个人忽然倒下,后脑勺撞在了门框上,把周围的人惊得手忙脚乱。

“铭儿!”林盛威急急跑上前,见上官铭一脸病态的潮红,伸手在他额上一摸,烫得跟火炉似的,心里一沉,让人赶紧送他回房,叫大夫来看看。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