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三十年二月
元嘉三十年二月,文帝崩,享年四十七岁。
这消息还是顾一黍带来的,建康的消息,他比刺史大人知道得还多。据他说,正月里,巫女严道育又在石头城作法,顷刻,一团青黑之气从东南直向建康皇宫,当时所有人都看到数条金龙在黑气之中痛苦翻涌,嘶吼之声传遍建康城。
“这就是征兆,天命。”顾一黍想起当时,仍是心惊。
张开拿起一块肉,咬下一口,边嚼边问:“宫里的**师不管用?”
皇帝最敬法师,甭管是佛是道,天底下本事最大的法师都被皇帝请到了宫里。就是慕容德这样的短命皇帝,还有泰山的高僧助他呢。历史上不敬大师的皇帝往往没有好的下场。譬如北边那个焘皇帝,就是个不敬大师的人,竟然敢灭佛。结果呢,稀里糊涂死了,谁也说不清楚他到底怎么死的,上了史书也是糊涂账。
“道法巫术需在山林野地修习,入了宫,反而法力不如先前。”王芳解释道。
这话大家是不信的。现在的和尚、道士、巫师、风水师等等,都在往城里钻,山林野地间是难见到的。有些大的寺院也修在山上,但那气魄,好似一座皇宫。每日往来请拜者络绎不绝,寺院收的香火钱越来越多,便越修越大,买来许多地,招来许多流民、佃户、部曲、奴婢、徒附、宾客,自然会准备许多自卫的兵甲。就是这兵甲,惹得焘皇帝眼红,才引发一场灭佛。
娄盈听行商谈起焘皇帝灭佛时,总想,佛寺是广聚钱粮的地方,和尚讲经说法,多得是人把钱往里面送,这跟征税到底是不一样。前者,包含天下所有人,而且人人都是自愿的;后者,却只对着穷苦百姓,百姓是被迫的。那么,寺院的钱没有怨气,自然越积越多;官府和皇宫里的钱充满痛苦,自然是越征越少。兵甲都是钱换来的,既然寺院有钱,兵甲当然胜过征不到钱的官家。
焘皇帝的军队娄盈不曾见过,但听说过。焘皇帝的军队里,有几十万异人,好像都是羌人、氐人,也有一些新被俘虏的汉人、南人。这些异人没有兵器、盔甲,很多身上连片破布也没有。每次攻城,若是一击未取,焘皇帝便让异人往前冲,他们拿着农具、木棍、树杈子,似一片黑水流向城墙,又一排排倒死,如江上白浪。异人的尸身常常垒过城墙,但也不过是白白送死罢了。打仗靠送死可是赢不了的,所以,焘皇帝都打到了长江边上还是退了。
张开却是赞同,又说:“害人性命的法术到底是邪物。”
顾一黍压低了声音说:“非也,天命有征,然事成在人。严氏法力高深,也仅可现天子吉凶而已。”
“怕是这征兆动了人心吧。”王芳叹气,说,“帝王家事,万民祸端啊。”
顾一黍急忙四下张望,说道:“王公可不敢乱说,东阳虽去京都二千余里,话可是会自己长腿跑过去的。”
“我说什么了?”
“这……没什么,没什么,我听岔了。”
娄盈年岁不大,还是第一次遇到死皇帝的事,也不知道是不是又要收钱。听说这些年打仗,国库里早没钱了,新皇帝上来,没钱享乐,也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听说古代贤明的君主总是节俭的,可后来就不兴这一套了,皇帝个顶个能享受,天下的财富都必须往皇宫里走,这就使得各地商人多了起来。皇帝越爱享受,民间的巨富也就越多。别看青州这边年年都要饿死许多人,扬州的大商人可太多了。真是件稀奇事儿。娄盈想,这辈子怕是不会明白这个道理了。
杨氏又有了身孕,肚子已经大起来,做事有些吃力。娄盈从野外买下个女娃来帮衬。
女娃长得干巴瘦小,圆脸,大眼,塌鼻子,厚嘴唇,看着约有七八岁,敦厚老实。但是她饭量大,着实让杨氏心疼了很多天。等女娃学会洗衣、烧火、做饭,杨氏才宽心一些,给她起名“阿清”。
“阿清”是古时候一个很有名的寡妇的名字,也是个负有盛名的商人,传说秦始皇都佩服她。杨氏想把这个名字给婢女,希望她日后也有一番作为。她并不同意娄盈买婢女,但她到底生了个女儿,说话少些底气。而且,娄盈也说只是婢女,让她不要多想,她还能说什么。杨氏心里清楚,等阿清长到十三四岁,也要给娄盈生儿育女,到时候,自己恐怕身体已经不行了,而孩子们还小,还需要阿清多照顾。
阿清看起来很喜欢娄逞,做事时总留一只眼睛看着她。这让杨氏省心不少。
杨氏送娄盈出门,交代了几句,反复叮嘱:“记住你还有个家呢。”
“安心,我也舍不得这个家。”娄盈只觉得杨氏心眼小,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但仍是尽量应付她,免得她又要絮叨半天,坏了好日子好心情。
娄盈这一趟有惊无险。他没料到皇帝一死,天下全乱了。他走到哪里都有竖大旗起事的,有的支持太子,有的支持武陵王,还有些自立为王的,但很快都被平定了。
外面太乱,娄盈到彭城时,便想多停几日。
彭城是个有名的大地方,比东阳城建城可早了几千年呢,一直都是徐州重镇,出过许多厉害角色,现青州的刺史刘兴祖也是彭城人。元嘉二十七年焘皇帝打到瓜布,战后,瓜布城里一片废墟骸骨,当时从彭城迁过去几千家,才保住了瓜布重镇。如今的瓜布人其实也是彭城人。
可巧的是,元嘉二十七年镇守彭城的就是时下与太子争夺皇位的武陵王。
武陵王为文帝第三子,生于京口,长于彭城。二回北伐时,主持北伐的统帅将军是江夏王刘义恭,统帅所在之处就是彭城。听彭城人说,魏军刚打过来,江夏王就慌了,要走,但武陵王有胆识有魄力有谋略,下定决心坚守城池,这才稳定了军心民心。彭城被围数月,打退魏军数百次。等魏军全面南撤时,武陵王想要出兵阻截,江夏王不敢开城门,彭城的守兵就那么干巴巴在城楼上目送魏军走了。魏军刚走,建康下令追击,江夏王这才令人带了小股人马追出去。这自然是追不上的。魏军骑兵多,打得猛,跑得快,宋军失了先机再想补救是不行的。江夏王指挥失误,但却是武陵王因此获罪,降为北中郎将。没想到这才三年过去,他要来抢皇位了。
彭城百姓自然是支持武陵王的。再说太子也是个心术不正的,盼着皇帝早死,连巫蛊之术都动用了。文帝大度,并未拿掉他的太子名号,他不知感激,反而私藏巫女,趁文帝生病,弑父上位。真真是大逆不道!这样的人做了皇帝,百姓还有什么可盼的。
娄盈听人议论许多,自己是不说话的。一来,嘴笨,见识少,连杨氏都说不过,更说不过旁人;二来,出门在外,多做少说,总归保险安全些;三来,许多说话人不喜听众插话,若是乱插话,说话人恼了,拂袖而去,连故事也没处听。
正是乱的时候,各城对往来商贾管得甚严,娄盈入了彭城定然不能随意走动,否则被当成奸细小命就不保了。但有时候官署也有些书信、物品需要商人在各城间传递,这也是不好推辞的。娄盈便得了一次这样的差事,需送一批钱粮往盱眙。
三月底,娄盈到达盱眙,交接钱粮,得了些钱。给官署办事,得钱不多,但也有好处。譬如娄盈,才到盱眙卸下东西,又得了一趟差,往京口带货去。娄盈觉得,商人就是水里的鱼,需时时刻刻游动起来,一停下来,便死了。他最初经商吃不了苦,时常停下休息,再出门就跟刚入行的小毛孩一样,一切从头。官署的差事总是做不完的,他想停也停不下来。
行商路上,娄盈也很爱惜身体。他不愿意花钱吃那些益寿延年的仙药,只能尽量吃好些睡稳些,再来就是多听些各地的故事。到京口后,他总算得空能歇息两日,便想找个听故事的地方去。
京口临江,许多往来的商人住在船上。在船上吃酒听故事,还真是别样的体验。娄盈身上带着钱,怕遭贼,不敢多吃酒,只是听和看。船上有几个女子弹琴、跳舞、唱歌。娄盈想到王芳家的婢女。南方女子的妩媚多情,娄盈并无兴趣,看了一阵,险些睡过去。在他看来,这些个腰肢细软的小女子,不如野村农妇实惠。她们个个都是销金窟,商人最不该惦记。
吃了一壶酒,娄盈没听到有趣的故事,也便回了。后来才听同乡说,京口听故事应该找老兵痞子。这时候,娄盈已经十几年未到京口了。
四月,武陵王带兵自江州一路杀到建康西南的新亭,自立为王。这时,娄盈也回到彭城,城中处处透着喜气,连带着娄盈的货物也很快卖空。
武陵王即位称帝后,打了两个月才进建康皇宫。毕竟想做皇帝的人很多,想在换皇帝的时候建功的人更多。
这回新皇登基还是有些好处,大赦,免除各种捐税。仅寻阳、西阳两郡租布就免了三年。武陵王做了皇帝,先前支持太子的,不治罪,先前支持他的,都有犒赏。这就让那些心中不服的人暂时不好发作,皇位也就暂时坐稳了。娄盈心想,大概也是真的没钱再打了。他读书不多,但也知道这皇帝手里钱多了总想着要打仗逞威风,最后把一朝基业都打没了。
杨氏产期将近,娄盈置办一车货物,从彭城出发,闰六月初到达东阳。
家中院墙重新垒过、加高,娄盈一时找不到家门。刚巧阿清外出洗衣回来遇上了,便引他回家。几个月不见,阿清像竹子一样拔高半个头,清瘦的身体也像病弱的竹子一样,只见骨头不见肉。但她力气大,做事利落,端着半人高的湿衣服,走路却轻快得很。
到了家里,娄盈才知道。杨氏早产了,生下一个儿子,现下母子都比较虚弱,娄逞也太小,家里竟是靠着阿清在支撑。
“死外边算了你……”杨氏一句话还未落下,眼泪止不住地流。
娄盈脸色青白流转,可见心中后怕:“我也不知会如此。”
杨氏擦了眼泪,说:“看看你儿子,他想你胜过你想他,没到日子非要出来。”
娄盈看了一眼,一个红肉团子,进气少,出气多。
“怕是活不了。”
杨氏满床找东西丢他,说:“你咒我死算了!”
娄盈伸手去摸那个红肉团子,感觉特别烫,特别嫩,比剥了壳的煮鸡蛋还嫩,好似稍一用力就会擦破他。小肉团子像是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什么,呼吸变得平稳一些。
娄盈略有安慰,说:“你别急,我去找巫师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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