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家奴阿清

元嘉三十年闰六月

每次行商结束,回到东阳,娄盈照例必是拜访相好的里人,像王芳这样帮过他的,还要准备些礼物送上门。他新添了个体弱的儿子,家中事多,不便在外多应酬,众人也是体谅。譬如王芳,收下礼物后,另外遣人送了些草药、鸡蛋、面粉过来,比娄盈送出去的礼物价钱还高。

娄盈还不知此事,他正要请东阳女巫去看看儿子。女巫听了娄盈的表述,说:“无碍。早产小儿体虚正常,养上百八十天自然就好了。”

“小孩儿魂魄轻,身体这样虚,我怕脏东西占他身子。”

“你家中有狗么?”

“没有。之前养过,死了。”

“养条黑狗,记得胸前及四爪要是白毛的。”

“为什么?”

“你养便是了,我说给你听,你又听不懂。”女巫不愿说明。

娄盈也不再问了,他掏出两块石头,一块青绿,一块蜡黄,皆无杂色,煞是好看。“这是我在彭城市场上淘来的,只是觉得有缘,也不知有什么用。大师,您看这两块石头可有什么预兆?”

女巫看了看,说:“你这一生,只有一女一儿两个孩子。”

“什么?!”娄盈大为震惊。

“便是如此了。”

“可我还年轻,内子也才不过二十二。”娄盈无法接受。他是西三里中的小门户,无父母,无兄弟,只有三个姐姐,因而他自小没少受人欺负,三个姐姐嫁得也不好。他这么拼命赚钱,不过就是要振兴门庭,多生几个儿子,免得后代再被人欺负。

女巫见多了这样的人,毫无波澜。“你命该如此,这两个孩子已是侥幸存活,再生就活不下来。”

娄盈似哭似笑,说:“这算什么命!”

女巫却说:“你命中只有两个孩子,但你儿子却是多子命格。”

“真的么?”娄盈重新活过来。

“我只能说这么多。”女巫不肯再说话。

娄盈放下钱,起身要走。女巫叫住他:“把石头留下,回去好生养护你的两个孩子吧。”

“是。”娄盈放下石头,心思沉重地离开。

女巫说的话着实太荒谬了,他心中难以相信,又不敢不信。谁让他自己不懂这些呢?东阳城里许多人都会算吉凶,娄盈的父亲每次外出也会给自己算一算,若是不吉,他便不出门。可惜这些本领还没来得及传给娄盈,他便老了。

娄盈买了条小黑狗回去,按照女巫吩咐,胸前及四爪有白毛。狗太小,还不能看家,就跟人一样先养在屋里。他跟杨氏说了女巫的话,但是没说命中两子的事,怕杨氏听了要一病不起了。

杨氏本就对儿子极为小心,如今听了女巫的话更是加倍用心,家中事务都交给阿清打理。娄逞长大一些,总是到处乱走,然后突然在一个地方停住,不吵不闹地呆上一个时辰。娄盈待在家里,什么事都不需操心,说不出得舒坦自在。这是在外行商的时候想都不敢想的。

娄盈也没休息几天,闲不住。他早想着把老房子推了,重新盖两层楼房。现在手里有了钱,家中多了人,自然要尽快干起来。西三里的楼房一般是三层,一层养猪狗鸡鸭之类,二层住男人,三层住女人,院子里还会建一个粮仓。娄盈家里只有一层,小时候,他跟父母及三个姐姐就挤在这一间房里。娄盈总觉得,是房子太小,装不下他们一家子,所以姐姐们出嫁了,父母也老了,给他腾了个冷冷清清的地方。

要盖房子,必须找里人来做。娄盈请人吃了几次酒,总算把事儿定下。那人弟兄多,蛮横,总惹事,好占人便宜。他不是东阳城唯一的木匠,但娄盈若是不找他,这房子就盖不起来。所以,尽管价钱高、活粗糙,娄盈还是觉得挺好。盖房子时,杨氏带着孩子借住到邻居家里,娄盈与阿清给匠人做帮手,顶一个工。眼看着新房一天天成形,娄盈心中异常欢喜。阿清也干得格外认真,因为娄盈说要分一间房给她。

家里不养牲畜,两层足够了。三间两架,红砖的墙,青泥的瓦,一旁连着灶房、茅厕、仓库、驴棚,新房落成,日子看着也敞亮多了。

娄盈还是希望女巫说错了,如果能多生几个儿子,等儿子们长大了,个个壮如牛,他带着一群儿子走在西三里,到时候,谁还会这么欺负他呢?他想做买卖,几个儿子一人一辆车,顶一支商队;他想盖房子,只需要把材料买齐了,几个儿子自然就盖起来了。人多力量大,人多家兴盛,可惜他没那个命。

新房落成后,娄盈越发舍不得离家,加上命中少子让他愁闷不已,更无外出的动力。这一待,半年过去了。

转眼又是一年正月,改元孝建。发生了一件大事,更铸四铢钱。说起四铢钱,娄盈可是烦得很。刘宋一朝统一货币,铸造四铢钱,但是民间不喜欢用,因为这种钱标准低,容易仿制,各地私铸很多,钱重不同,你拿重的,别人拿轻的,做买卖可不是要赔死。别说商人,你就是行商在野外农家借宿一晚,都不好用四铢钱打发。

但娄盈还是去换了一批孝建四铢,拿在手里感受一下,分量应当是足够的,再看成色,比民间私铸好上太多。“这钱可用啊。”娄盈心中高兴,又换了一些。

商人手里没钱和没货一样麻烦,好用的钱和抢手的货一样重要。趁着手里的钱好用,娄盈自然不便再留在家里,仅靠杨氏织布、阿清洗衣,到底赚不来几个钱。何况,天下尚有许多路可走,许多人可遇,许多故事可听,许多钱货可流通,他是商人,便不能停下。

里人算了个出门的好日子,这天,西三里的十几个年轻商人一起出城,众人赶着驴车、马车,也有人只是背一副货架,车子有的空着,有的拉着货,排成一队,从西门出城去。杨氏抱着儿子,阿清牵着娄逞,跟随其他商妇一起,出城送人。

这是不常见的场面,惹得其他里的人跑出来看。

城外十几里的荒地,看起来什么都没有,人沿着城门前的一条土路走着走着就没了。也有人从路的尽头突然出现,走到城门前。

娄盈还未出发,杨氏已经盼着从路那边看他回来。但她看不到那样的场景,她不知道娄盈何时回来,也不能整日出城来等他。

娄盈抱抱娄逞,看了看儿子,说:“回去吧,家里离不开人。”

“早去早回。”杨氏说不出漂亮话,也没有多少柔情,最多就是有些小女人的酸楚、怨气。

“知道了,回吧。别冻着孩子。”娄盈跳上驴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杨氏不等他走远,急忙回家去。家中无人,总归是让人担忧。娄盈外出,她就要把家守住,这是他们各自的责任。杨氏并不好奇外面的天地,一个家就太大了,她一辈子也走不过来,总是忙忙碌碌,很难休息。反倒是出门采买、拜佛、送行、访客时,才能把手里的活儿先放一放,但心还悬在家里,不能踏实。她在家里忙,娄盈在家外忙,两人各自忙碌,像是活在两个世界。娄盈不会跟杨氏说在外时的经历,这些女人不感兴趣,需对男人说;杨氏也不会跟娄盈讲家中琐事,这些男人不关心,要对女人说。杨氏只怕娄盈哪日归家带个女人回来,娄盈也怕杨氏私藏男人或跟别人跑了。

男女之事不只令寻常百姓揪心,也牵动国运。就说眼下,新皇登基不足一年,把叔叔南郡王放出去镇守重镇荆州,却在建康□□南郡王的女儿们,搞得人人都要讨伐他。也有人说,不是这回事,真相是南郡王早想自己当皇帝,故意让女儿们去蛊惑新皇。还有人说,天下的女子都是皇帝的,不能说□□。

东阳太守颜师伯是新皇一手提上来的寒门士子,所以东阳不跟着造反。如颜师伯这样跟随新皇的寒门士子很多,他们虽然没有南郡王的势力,却最终获得了胜利,保住了新皇,也保住了自己。造反的一个个都是曾经立下赫赫战功的大将军,人生却都草草收场。譬如臧质,当年送拓跋焘一罐尿的故事还在各地流传,而本人却因叛乱失败躲进荷塘里采莲子充饥。从英雄到叛贼,前后不过三四年光景。

孝建二年,青州治所移济南郡历城。历城在东阳西侧,离边境更近,一向是防守重镇,以这里为治所有利于加强边防。其他各州也有调整,有分有合,目的都是为了分化地方势力,加强皇权,让皇帝能睡得安稳。

农人看天吃饭,商人靠商机。娄盈抓住了孝建四铢的机会,顺利做了两年买卖,终于有了些积蓄,商人手里一旦有了钱,钱就跟自己会生钱似的。所以这世上有钱的,总是多得花不完,整日里扔钱资产也不见减少;没钱的总是缺,无论如何俭省都存不下钱来。

孝建三年二月,杨氏又生下一个早产儿,没保住。杨氏心中难过,身体也不如过往,一天弱似一天。娄盈想起女巫的预言,也无心安慰杨氏,等她身体稍好一些,便雇了几个人、租了几辆车又出去了。

娄盈才走几天,里间好事的娃娃便来作怪,往院子里扔石头。杨氏在屋里织布,不愿理会,但娄逞常在院中玩耍,被砸到几次,疼得哇哇哭。杨氏气急,让阿清把扔石头的娃娃抓过来,狠狠骂了一通。几个娃娃有男有女,都比娄逞大,看到娄逞哭并不愧疚,也不怕杨氏。阿清看不过去,一人打了一巴掌,打得他们仰头大哭,各自回家告状去。

杨氏不怕娃娃们带人过来,她有的是理,就怕他们不上门,背后算计、使坏。果然有几家大人带着孩子找过来,杨氏就拉着娄逞给他们看,他们也无话可说,连打带骂,又把自家孩子拽走了。

里人之间有些摩擦,都是寻常的事。有些互相看不顺眼的,天天往对家院子里抛屎尿,自己过不好不打紧,绝不让对方舒服一天。杨氏觉得几个小娃娃调皮,也犯不上较真,让娄逞少在院子里呆就行了,那些扔石头的,总砸不到人,自己就觉得无趣,定然就散了。阿清不这么想,她碰到向她扔石头的,就要拿块砖头还回去。

“把人打死了可怎么办?”杨氏一边织布一边说。

阿清在修补砸坏的门。“死了就死了。”

“你把人砸死了,你也要抵命。”

“抵命就抵命。”

杨氏停下,想了一会儿说:“不值。”

娄逞学她们说话:“抵命,不值。”

阿清笑了,问:“你听得懂么?”

杨氏看着娄逞说:“若是个男孩儿,阿逞都可以学识字了。”

“就是女孩儿,有什么不可学呢?”

杨氏突然想起七级寺的大师说过,娄逞是“有大才”的。她问阿清:“你觉得阿逞能读书么?”

“为什么不能?东阳城里读书的女子多了。”

确实,东阳城里许多人家的女子小时候也会读几年书,等年岁稍大一些,就自然不读了,专心做家务事,等着找个好人家。杨氏忙晕了头,竟把这事儿给忘了。自从儿子学会走路后,她就忙起了织布的事,孩子们关在院子里,跑不丢就行了。现在娄盈不在家,她也要为两个孩子打算打算。儿子还小,过一年再找先生就行,女儿已经五岁了,再不读书就来不及了。

书是要读,但是找谁来教也是个问题。杨氏又发愁。她平日不出门,对家门以外的事知道得不多,想做什么事总没主意,都要去邻居那里问。问过也不敢全信,总要一件事问好几家,但几家意见不同,问完她仍是没主意。

阿清看她发愁,便说:“东八里有个女老师,她能教女子读书。”

“女老师?”杨氏感到震惊,“竟然还有女老师。”

“看您说的,那些个读了书的女子自然可以教别人读书,可不就是女老师。”

杨氏问:“请她要多少钱?”

“我与她相熟,可便宜些。”阿清让杨氏放心。

杨氏看着阿清,并不能高兴。阿清一年比一年长得高,个子已经跟娄盈差不多,看起来竟有十七八岁的模样,足见一开始她的年龄是假的,是为了自卖说了谎话。娄盈不在家时,阿清看着更像这个家的主人,整日穿着男装进进出出,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倒显得杨氏无用了。里人貌似也不大敢招惹阿清,却时常欺负杨氏。

真是没天理!

“你明日叫她来试试。”杨氏想端一端主人的架子。

阿清笑了,说:“您是一家之主,我去叫人可不大尊敬,怕是她直接拒了。”

杨氏红了脸:“说得有理,还是我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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