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彻底降临,窗外的雪还没停。晶莹雪花纷扬落下,折射斑斓光线映在落地窗上。湿滑的路面上车水马龙,雪雾模糊光影。
宽敞的办公室略显空荡,贺浔站在落地窗前,俯视着霓虹闪烁的建筑高楼。
只开了墙柜灯和壁灯,昏黄的光线斜落在他侧影,勾出流畅凌厉的五官线条。他眸底静若深潭,比夜色黑沉。
良久,贺浔终于了有了动作。
他拿起放在一旁沙发上的手机,沉默地看了会儿。
而后按向开关键,等它熄屏后又再次开启。如此循环往复,手机屏幕的光亮在贺浔脸上忽明忽暗。
他眼皮半遮,似乎在回忆些什么。
不多时,贺浔迈开步子转了方向。
走出办公室前,只听得桌边垃圾桶“咣当”一声闷响。
手机被毫不留情地丢进去,重重撞击桶壁,最终跌落在底部。
-
从贺氏出来后,黎月筝直接拦了辆车。又向司机借了充电器,才勉强能重新使用手机。
车厢内暖气开得很足,忽而从零下的温度里进到这里,黎月筝倏尔感觉全身都轻松下来。
晚间高峰期,路上有些拥堵。加上雪天路面湿滑,车子的行驶速度并不快。
黎月筝靠在座椅上,略有疲惫地扭头看向窗外。漆黑的瞳孔掠过斑斓的光影,闪烁车灯也在其中留下痕迹。
暖气运作的声音绵长,周遭温暖,黎月筝莫名浑身疲软,免不了滋生困意。可纵使她眼眶发酸,却难以入眠。
车子缓缓停在十字路口,黎语筝渐渐觉着有些闷热,往下拉了拉毛衣领口。碘伏的味道瞬间侵入鼻腔,冷不丁的,黎月筝注意到手背上的创可贴。
她垂眼看过去,片刻,瞳孔有些失焦。
脑海中晃过不久前贺浔的那句话。
“你的敷衍和谁学的。”
方才黎月筝心间波澜的原因是,很多年前,这话也曾从自己口中说出来。
那时她成绩好,又性子温和,不少老师都格外喜欢这个看着安安静静的姑娘。
有回黎月筝得流感发烧,没舍得花钱去诊所开药,就顶着快40度的高热去学校,只为了在医务室找校医,也好过她用对于她来说不小的一笔钱去治病。
这么一来二去,和校医倒是相熟了不少,更是时不时就去校医室帮忙收拾器具药品。
可黎月筝怎么都没想到,她会在这里遇到贺浔。
上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20分钟后基本就是自由活动。黎月筝想起自己前一天把作业本落在了那里,就赶着这会儿去拿。
医务室没人,老师应该是去吃午饭了。黎月筝动作迅速,然而刚从医务室的小房间出来,就猝不及防撞见个人。
穿着校服的男生正在药柜里翻找着什么,他显然没想到这里有人,听见推门的动静抬眼看过来,眸中有片刻的惊诧。
不过瞬间,瞳底便重归平静。
自从体育室偶遇之后,黎月筝没再去过,也再没有碰到过贺浔。所以此刻猛然遇到,黎月筝有些错愕。
她的双腿扎在原地,沉重的像是灌了铅。
迅速躲开视线,黎月筝抬步就往门口的方向走。不过还没踏出两步,就被人开口拦了路。
“碘伏在哪。”
瞬间,黎月筝步子停住。
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贺浔的话自然是对黎月筝说的。
稍顿,她偏头看过去,对上他视线,自然也看清了他的模样。
贺浔的校服袖子挽到了手肘的位置,手腕处绑着绷带,有明显的血迹渗出来。不知又是从哪里弄来的伤,上一回,那里的皮肤还是完好的。
他带着书包,看起来是要离校。
犹豫了几秒,黎月筝还是走上前去柜子下面的抽屉里拿了药出来递给他。
柜门旁边,两个人靠得有些近,黎月筝的头刚好到他肩膀的位置,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道。屋子里有些热,风扇没开,潮闷的热浪和医务室消毒水的味道掺杂在一起,空气都变得黏腻。
伸过来拿药的那只手骨节分明,不小心碰到指尖,黎月筝被那上面的冰凉冷的瑟缩了下。
贺浔看了她一眼,打消了直接拿走药瓶的念头。他三两下拆开绷带,团在一起塞进书包。
绷带拿开,黎月筝这才看清贺浔的伤口。像是什么东西的划伤,皮肉开裂,猩红的伤口处还有些异物碎渣。
贺浔从兜里摸出几根干净棉签,沾了碘伏就要往上擦。
这时,耳边突然传出道沉沉的闷响。贺浔寻声看过去,就见桌角放了瓶生理盐水。
“先用生理盐水冲一下吧。”女孩的嗓音低缓,像清澈的凉白开,少了些初次见面时的惧怕,模样也变得清晰起来。
皮肤白,眼睛大且亮,脸上没什么肉,有些过分瘦了。
说完这话,黎月筝没再停顿,只是在离开前又回头看了眼,“用完记得放回去。”
短促的交集,甚至都没能称得上是对话。
体育课后便是午餐时间,同学们大多是直接去食堂或者去校外,教室里没人回来,黎月筝可以放心拿出自己的午餐。
仍旧是青菜和半颗馒头。
然而这时,从教室前门突然进来个人。黎月筝还没来得及把午餐收好,桌上就突然落了个保温饭盒。
碰撞桌面发出的闷响让黎月筝条件反射地按住饭盒,她惊讶地看着面前的东西,愣怔了几秒才回神扭头看过去。
就见原本应该是打算离校的贺浔不知什么原因又折返了回来,他把书包随意挂在椅背,拉开椅子往桌子上一趴,头枕进臂弯,就没再动过。
贺浔的位置在倒数第二排,此刻正午的阳光正巧透过窗户落在他的发顶,细细密密铺层日光。他颈后的棘突明显,肩胛骨撑起流畅弧度,到少了几分戾气。
黎月筝意外贺浔的举动,更不明白他的用意。
只是明确知道,桌上的这东西是给自己的。
教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头顶的风扇呼呼转动,驱散了不少热气。犹豫了一下,黎月筝还是好奇地打开了保温饭盒。
看清里面东西的瞬间,黎月筝的脸倏尔涨红。
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有些窘迫被人看穿的羞赧。
两颗饭团,虾仁还有些水果和蔬菜。和她的午餐比起来,实在丰盛了太多。
饭菜香气顺着空气钻入黎月筝的鼻腔内,胃部不由地一阵痉挛。她抿了抿唇,偷偷回过头往教室一角看去。
贺浔的动作没有变化,像是已经睡沉了。
原因其实不难理解,这是贺浔的谢礼。
彼此互不过问,进退相宜。
再往后,他们之间好像无端形成了一种默契。贺浔身上总是带伤,大多数时候他自己会拿药包扎,不过时不时也会趁着医务室老师不在的时候过去,黎月筝就是掩护他的同谋。
而黎月筝的桌肚里也时不时会出现些有别于课本之类的东西,不仅仅只能用发蔫的青菜和干瘪的馒头果腹。
废弃体育室成了他们心照不宣的地方,再次在那里遇到,至少不会有恐惧侵扰。
日子一天天过,贺浔仍是独来独往。只是他成绩好又生了那样张脸,难免惹人注意。
可仍旧没人知道他和黎月筝的交集,偶尔两人在学校楼梯间碰到,也只是擦肩而过,眼神都不给对方半分。
隐瞒在同学和老师的眼皮子底下,沉默地保持着联系。
十月初开始,贺浔来找黎月筝的次数变少了。他明显状态好了不少,偶尔见他在自己面前脱了校服,黎月筝会发现他身上的伤痕少了许多。
他们很少聊天,除非必要,没人开口。
转折发生在高一运动会那天,黎月筝作为校医的学生助手,帮老师去医务室拿绷带。
出乎意料的是,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来找她的贺浔竟在里面,黎月筝开门的时候差点吓到。
“你——”话声卡在喉咙。
只因黎月筝注意到贺浔掌心的擦伤,还黑乎乎的,似乎有石子碎块。
两人视线对上,黎月筝眉毛微蹙,而后者却神态自若,一副早已习惯的模样。
刚要说些什么,黎月筝突然听到门外不远处传来迅速的脚步声。或许是习惯了偷摸着来,她瞬间警惕起来,二话没说,条件反射地冲过去拉着贺浔的手臂就往房间里拖。
推人,关门,动作一气呵成。
连贺浔眼中一闪而过的错愕也没看到。
好在不是老师,只是学生来医务室拿创可贴,自然不会进到房间去。
等他们离开后,黎月筝总算放松下来。但猛然想起自己方才拖拽贺浔的“惊世之举”,总归是有些后悔。
盯着那扇紧闭的房间许久,黎月筝还是硬着头皮推门进去。
听着动静,贺浔抬眼一瞬,见是黎月筝,又继续低下头绑纱布。
他的手法粗糙,落在黎月筝眼里,不禁有些碍眼。她犹豫片刻,还是淡声提醒道:“你没用生理盐水冲洗。”
闻言,贺浔头也没抬,“都一样。”
话音落下,房间沉默下来。
黎月筝很直接地盯着他,良久,冷不丁来了句,“你的敷衍和谁学的?”
似是意外黎月筝的问题,贺浔包扎的动作停下来,转而盯着她看。
那双漆黑的瞳孔像死水般毫无波澜和生气,看得黎月筝后颈发毛,她察觉自己的多言,正打算到此为止,可对面坐着的那人又开了口。
贺浔把手里的东西搁在桌上。
“那你过来帮我。”
——回忆到此。
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贺浔这人都太难捉摸,这短短几个字的重合也不知是刻意还是巧合,只是无论哪种,总是让黎月筝觉得来者不善。
今晚还约了岑叙白,但黎月筝清楚,此刻的自己好像并没有剩余的精力去赴一段约会。
方才在贺浔面前那一出,到底是佯装的意思更多些。
对贺浔,含蓄的方式向来行不通。想要让他明白现在的状况,不做越界的事,就只能直截了当。
想了想,还是选择打电话过去。
“喂,叙白。”黎月筝按了按眼皮,“我刚结束,问司机师傅借了充电器,你那边怎么样?”
车子拐过一个路口,黎月筝静静看着窗外摩天大楼的巨型广告牌上,是贺氏集团旗下璟湖度假村的宣传片。
黎月筝身上疲软得厉害,她深呼了一口气,朝着电话那头的岑叙白歉意道:“叙白,今天结束得有点晚,我想先回去休息。”
“这样啊,那行,正好我这边也刚完事儿。”刚从T-world酒店出来的岑叙白看了眼黑透的天,“需不需要我过去接你。”
“没事,也不远,我自己回去就好。”黎月筝忙道:“明天还有个大早要起呢,你也赶快回家休息,晚上最好不要熬夜,早点睡觉。”
“放心吧,这话还是对你说比较重要。”
“本来还说看你今天这么辛苦,晚上给你做点你爱吃的,计划泡汤了。”岑叙白打趣道:“下次不如你做给我吃?”
黎月筝笑,“行啊,想吃什么告诉我,只要不是太难。”
又闲聊了两句,电话才被挂断。雪夜晚间的车速慢,趁着这会儿时间,黎月筝再次确认了明早的拍摄地点和时间。
车窗外模糊的光线透进来,黎月筝眼帘微垂,眼睫遮下淡淡阴影。
她打开手机备忘录看拍摄手记。
文字末尾是她每回外出都要写的话——
[希望明天一切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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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预估的一样,一夜的大雪累积,第二天的京西市被苍茫白色覆盖。
考虑到今天的路况,黎月筝比计划还早了十五分钟出门。天光微微亮,雪地把城市映得莹白,看着还亮堂了些。
为了节约时间,她和贝央还有岑叙白直接从家里出发,到中央大街的城市地标集合。
黎月筝从楼下拦了辆车,司机师傅开得稳,时间也还算宽裕。
可即便是做了准备,突发情况的到来也难以预测。
从黎月筝住的地方到中央大街,最近的路线必经相山路,可直到进了路口才发现,那里在进行交通管制。前面乌泱泱堵了一长串,看起来状况不太妙。
前面的司机师傅摸了摸自己的寸头,有些抱歉地看向后视镜,“路况不好,前头封了。”
“姑娘,你是赶着去上班吗?”看黎月筝一直在窗外和手机之间来回看,司机能察觉到她是在赶时间。
黎月筝点头,“师傅,前面还有多远啊。”
“还有五六公里呢。”司机叹了口气,手指敲了敲方向盘,“多少年没下过这么大雪了,我今儿一出门雪直没脚脖子!”
心里想着拍摄的事,黎月筝没有闲聊的心情,只是出于礼貌应和了两声。
再晚一点,天就大亮了,等调试好设备,哪里还来得及赶着早高峰的时间拍。
就在这时,黎月筝的手机响起。见是岑叙白,她立刻接起。
“筝筝,你出门了吗?”电话那头的岑叙白听着声音有些焦急,“相山路封了,不能走——”
“已经晚了。”黎月筝眉毛皱起,焦急地往窗户外面看,“我已经被堵在路上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通行。”
“怪我怪我。”岑叙白那边的风声有些大,隐约还有汽车鸣笛的声音传来,“本来想着走这条路到中央大街最近,谁知道——”
后面的话岑叙白没说下去。
这条路是前一天岑叙白和黎月筝通话的时候告诉黎月筝的,虽然不是她家到中央大街的最短距离,却是全程红绿灯最少的路线,能节省不少时间。
可现下既然堵在这儿,就是说什么也没用了,只能尽快想法子解决。
其实黎月筝并没有责怪岑叙白的意思,现在想来还是自己没有准备充分,要怪也只能怪到自己头上。只是她思考的时候话更少,一时无言还是让对面的岑叙白有点没底。
“筝筝,我应该提前打探路况的。”
温和的话声入耳,黎月筝才意识到岑叙白误会了什么,她仓促宽慰道:“没事的叙白,这样的突发情况以前又不是没遇到过。”
探头到驾驶座和副驾驶中间的显示屏看了眼,时间已经不能再拖。
黎月筝拿出随身平板看了眼导航,从这里下车步行一公里多能走到鲸跃路,在那里可以做地铁到上庭口,然后再步行不到五百米就能到中央大街。
迅速做出决定,黎月筝边匆忙把平板重新塞回包里,边同还在通话的岑叙白道:“叙白,我现在下车去鲸跃路,你和贝央先把位置抢好架起设备,我尽快赶过去。”
还没等岑叙白回答,黎月筝便挂了电话,“师傅,我在这里下车。”
“今儿是真冷,现在时间还早,正是温度低的时候。姑娘,你走到鲸跃路可花不少功夫。”司机好心提醒道:“路况差,你可小心着走。”
闻声,黎月筝笑了笑,“放心吧师傅,谢谢您。”
一推开门,窗外的冷空气就肆虐而来,如刀片割在人脸上,冻得人直哆嗦。汽车尾部冒出滚滚白烟,冰雪融化,路上湿漉漉的。
黎月筝裹紧身上的羽绒服,人行道上的积雪还有些厚,踩上去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有的时候不小心踩到冰面,脚下还止不住地打滑。
路牙子的雪堆很多已经变得灰黑,泥泞和白雪混在一起,再哗哗流进下水口。
出去没几分钟,黎月筝的双手和脸颊就冻得通红。白气从口中和鼻腔呼到空气中,寒风顺着衣料往里面灌。
黎月筝没敢耽搁时间,半小跑着走到前面一条街的红绿灯口。
好容易有了喘息的时候,她站在附近的公交站牌下等待。天上不知什么时候又下起了雪,细细密密的雪粒并不大,轻飘飘地落在人肩头。
不过雪化后还是濡湿了黎月筝的发丝,她的长发扎了个慵懒的低马尾,只微卷的几缕头发贴在额角。雪水顺着脸颊滑落,又滴落在围巾上,下巴潮湿一片。
黎月筝用手背擦了擦,就在这时,耳边突然穿来道闷闷的鸣笛声。
抬头看,一辆黑色宾利缓缓停在眼前。
细小雪花擦着漆黑发亮的车身慢慢飘落,车窗降下,黎月筝和驾驶座上人的视线对上。
贺浔的手搭着方向盘,骨根分明。西装袖口平整,微微露出腕骨。他眼神冷淡,目不转睛地盯着黎月筝。
“上车。”贺浔没什么情绪地撂下两个字。
铅灰色的乌云积在城市上空,城市显得压抑沉闷。冷风刮过,雪好像更大了些。
不清楚怎么会在这里碰到贺浔,隐约觉得不是巧合,可刻意又无迹可寻。黎月筝平静地回望过去,想说些什么,又被他预判似的拦了话头。
“这条路是去贺氏的必经路。”贺浔漫不经心地摩挲了两下方向盘,眼底是一贯的漠然。
“我没有时刻关注你的癖好。”
“现在零下十几度,你要是觉得你这两条腿撑得住在雪地里走,那就随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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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07.雪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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