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都是火。
屋顶窜出的火舌不断升腾,交织成一堵炽热的火墙。
翻滚的浓烟和跳跃的火苗中充斥着哭喊声、木头断裂声。
她孤伶伶地立在大火燃烧的房屋前,炽热的火光刺痛了双眼,呼吸变得灼烫。
她张开嘴,想要大声哭喊,可耳边却只回荡着自己的名字——
“红豆,红豆,红豆……”
她猛然惊醒,心跳如鼓。
一缕月光从窄窗洒进来,床帘外映出一个纤弱的身影,那人站在她的床前,低声唤她的名字。
“红豆——”
红豆坐起来,借着若有若无的光亮认清来人。
是玉萝。
“你怎么回来了?”红豆挑开床帘,招手示意她坐下。
玉萝身披一件轻薄的纱衣,头发散乱,和平日里在戏台上眉眼含笑的女伶判若两人。
桂花街的陈老爷新得了贵子,正大摆满月宴,特地请了梨香园戏班子前去唱戏助兴。班主安排了玉萝、戚哥哥和霜儿几人前去,这个时候她还不该回来。
“小点声,别吵醒他们。”玉萝坐在床沿上,身子微微前倾,整个人显得疲惫而脆弱,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我不想让人知道今晚来过这里。”
“出什么事了?”红豆顿时紧张起来,“你怎么了?”
“我是来同你告别的……红豆,”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缕烟,“这是我最后一次回梨香园了……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儿?”红豆瞪大眼睛。
“离开园子,永远不回来了。”
“你是说……你要逃走?”
玉萝点点头,月光洒在苍白的脸上,映出一层淡淡的银辉。
红豆差点叫出声来。
“别傻了!你一个人能跑到哪里?你连观音庙和鼓楼街在哪都不知道!”
“我不是一个人,”玉萝低声说,“有个男人愿意带我远走高飞……他承诺会照顾我。”
潮水般的惊惶瞬间淹没她的周身,这是真的,红豆意识到,心里骤然涌起一阵恐惧。
她和玉萝一同被卖到梨香园,红豆手脚笨,被安排去洗衣服,玉萝身段好,做了台上的伶人。夜晚睡在挨着的床铺,白日一起忍受班主的责骂,许多年来都是如此。
想到班主,红豆的眼前立刻浮现出一张阴鸷的脸——白二爷那双鹰隼般的眼睛仿佛正在死死地盯着她。
“这太冒险了,”红豆的声音有些发抖,“班主不会放过你的,他会像猎狗一样追你到天涯海角,你知道他怎么对付逃跑的人……”
她在园子里待了七年,十分清楚他的手段。他阴险狡诈,锱铢必较,手中的鞭子从不留情,只要卖身契还在他手里,她们就永远是他的财产。
“我没有办法,”玉萝的脸在黑暗中显得模糊不清,“我怀了他的孩子。”
这句话如同一根刺狠狠扎了她一下,红豆不由自主地看向玉萝的小腹。
“你确定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我前几天做了一个梦,一只全身雪白的兔子跳到我的肚子上。”玉萝声音越来越轻,仿佛在自言自语,“而且,月信迟了很久……你还记得那天我们在春桃镇遇见的女仙吗?我昨日去找她,她说我这一胎是讨债鬼,不能打掉,否则会被孩子的冤魂纠缠一辈子。”
她的声音空洞而虚浮,像一缕幽魂在耳边萦绕。
“红豆,我好怕……”
白二爷那张骇人的脸始终在红豆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我们一定有更好的办法,”红豆怔怔的,“我不信那个女人的话。”
玉萝摇摇头,“我信,我决定赌一把,也许老天会眷顾我。”
她将手覆在红豆的手上,冰凉刺骨,引得红豆一阵冷颤。
老天从来没有眷顾过玉萝。
她天生柔弱,心思单纯,却偏偏生得婀娜多姿,嗓音美妙,这为她引来数不清的麻烦。
红豆记得早先是一个行为轻佻的画师,常常来园子里向她献殷勤。后来有一个布庄的少爷爱上她,发誓要替她赎身。
梨香园中也有人心怀不轨——玉萝曾不止一次抱怨教习师傅在走戏时不安分。
“那个男人是谁?”她忍不住问。
玉萝沉沉地低下头,面容隐没在黑暗中。
“别问了,你不会喜欢的。”
睡在靠着柱子的那张床铺上的人忽然翻了一个身,含糊地说了句梦话。两人心照不宣地沉默,房间里只剩下微弱的呼吸声。
良久,玉萝才抬起头,说道:
“我再告诉你一件事情,我是被陈府赶出来的,陈奶奶冤枉我勾引陈老爷。红豆,我没有做这样的事。”
“我从来没相信过你会做那样的事。”
玉萝仍然摇头,“我知道园子里的人都不喜欢我,他们总是在背后说我轻浮,不知检点……”
她从发髻上摘下一枚簪子,塞到她手中,“这个留给你做念想罢,希望有一天你会被哪家老爷或公子看上,离开这个地方。”
红豆用力点点头,心里泛起一阵酸楚。
“我得走了。”
她深深望了红豆一眼,起身离开。
门轴发出“吱呀”一声,她那幽灵般轻盈的身影随即隐没在门外的黑暗中,被一片无尽的夜色吞噬。
红豆看着门外朦胧的夜色,无限伤感。
玉萝两年前就有过一次身孕,班主大发雷霆,鞭子打得她几乎丢了半条命,孩子也没能保住。
这次是谁的呢?
红豆不知道,她只知道,如果是她,绝不会选择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一个没有自由身的人,生下的孩子注定不幸,不过是她们命运的重复,像牲口一样被人买卖,被人追赶。
当她重新躺下的时候,厨娘的儿子小戥子赤着脚立在床尾处,明亮的两只眼睛安静地看着她。
红豆这次没有赶走他,“过来吧,好孩子。”
小戥子飞快地爬上来,一股混合着汗臭与干草的气息瞬时将她包围。
红豆将他搂在怀里,轻声问:“是霜儿好还是我好?”
怀里传来沉闷的回应:“红豆好。”
红豆带着些许安慰,又将他抱紧一些,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簪子。
那晚遇见的女仙脸色苍白,她幽魂似地伫立在状元街头的那座石桥上,用布满古怪和惊异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红豆:
“你的身份贵不可言,我看见了你将来母仪天下的情景。”
母仪天下……母仪天下……
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阳光透过破旧的小窗,洒进这间由旧戏台改造而成的木屋,在地板上形成一片斑驳的光影。
木屋被一条长长的青灰色的绳幔隔成东西两厢,东边住着敲鼓人阿戚,拉胡琴的瞎子和老夫子等十几个人,西厢则是红豆、玉萝和其他几位女伶人,连同厨娘的住处。
小戥子早已不见身影,红豆在床帘内从容地穿好衣服,跳下床榻,从木架子上取下木盆洗脸。
她听见琴师咳嗽着从东边的小门走出,声音沙哑、断续。接着有几个人陆陆续续爬起来穿衣服,嘴里骂骂咧咧地说着粗鄙不堪的话,痰盂被人从一头踢到另一头,发出一阵刺耳的碰撞声。
这些嘈杂总是让红豆感到厌倦,尤其是在戚哥哥不在的时候,周围的一切更加难以忍受。
她已经好几天没有见到戚哥哥了,班主命她他和玉萝一行人去了桂花街的陈府唱戏。
不过即使戚哥哥在梨香园,她也羞于和他说话,她在戏班子像个饥肠辘辘的小耗子,饿了到处找东西吃,填饱肚子就去浆洗衣服,她学不会娇媚之态,嘴巴也不甜,班主不让她唱戏,她便做了多年的洗衣女。
梨香园的任何一个人都会欺负她,但戚哥哥不会。他从不欺负任何人,当然,他也不理会任何人,除了霜儿——那个去年才来梨香园的舞伶。
“红豆!”胖厨娘那嘹亮而尖利的声音从走廊上传来,红豆忙应了一声,往脸上抹了几下,便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厨娘领着一个中年模样的男人迎面过来,她那常年被烟熏火燎的眼睛泛着红血丝,眼眶湿漉漉的,浑浊得像蒙了一层灰。
“你瞧瞧这个丫头。”厨娘侧过臃肿的身子,向那人介绍。
红豆的目光迅速扫过来人,他身穿一件细致的青布灰褂子,针脚细密,质地考究,显然出自城南柳裁缝家的手艺。
这个人绝不是穷人,她的心跳陡然加快。
“这丫头年纪虽小,但性子老实,”厨娘将红豆拽到那人跟前,“您吩咐什么,她绝不敢有二话,打骂都受着,比木头还听话。”
那人微微侧头,目光在她身上来回打量,红豆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
她希望别人认为自己温顺、听话。
听话总没有错。
“身量小了些。”那人评价道,语气冷淡。
“才十四岁,个头会长的。”厨娘连忙解释,脸上的笑容堆得更深了。
“抬起头,张开嘴。”那人伸手捏住红豆的下巴,仔细端详她的脸颊和牙齿。随后,他撸起红豆的袖子,检查她的胳膊。当看到胳膊上一条条红的青色的,那人眉头皱起来。
“你们班主下狠手打人,老爷不要身上有疤的。”
“这不是疤,是鞭痕,过了冬就没了,”厨娘分辩,“梁老爷在王府管事,难道就从没打过下人?”
那人不置可否地摸了摸下巴上那撮灰白的胡须。
“你们班主承诺让我们挑一个女孩。”
“任意一个,是的,”厨娘忙答应,“白二爷一定说到做到,他对梁老爷的照拂很感激。”
“他当然感激,凭你们班主干的那些勾当,他现在就该被抓进大牢里。”
那人语气傲慢,他伸出一只手指头在厨娘脸上晃了晃,“记住,我们要最好的一个。”
他们继续往前走,厨娘又连声呼喊另一个女孩的名字。
红豆留在原地,望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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