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珠小姐,请从这一页开始念吧。” 老嬷嬷将书展开在她面前。
谢云珠伏在木桌上,神请倦怠。
国公夫人安排了三个嬷嬷来教导顽劣的女儿:
一个教她女工,她的手指被刺绣的细针扎了好几下,至今仍隐隐作痛;
一个教她下棋,每落一子,嬷嬷便絮絮叨叨,仿佛她是个笨蛋;
而最年长的嬷嬷负责教她读书。
整个上午,她都在听老嬷嬷用干瘪的嘴唇一遍遍地重复那些无聊至极的礼仪。
午饭过后,又被迫坐在书桌前念了一个时辰的书。
四周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沉闷得让人透不过气。
嬷嬷板起脸,用指腹点了点云珠的额头:“云珠小姐,你这样偷懒,我怎么向老爷夫人交代?”
“谁在乎你怎么交代。”她用脸颊贴着冰凉的桌面,一丝难得的舒适让她微微眯起了眼。
“哎呦……小姐,我已经老了,经不起折腾,要不是夫人再三挽留,我该回家养老的。”唾沫随着老嬷嬷的话语飞溅,有几滴落在了谢云珠的脸上。
她不悦地转过头去,用另一侧脸贴着桌子,只留给嬷嬷一个后脑勺,“你说要回家养老,母亲当然不放你回去,你若是说要回去嫁人就不一样啦。”
“我今年六十有四,最小的孙儿也和小姐一样大了,小姐怎能如此戏弄我?”嬷嬷嗔怪道。
“对不起嬷嬷,我不该这样说——”她的道歉沉闷而僵硬,“数数还差多少功课,我过几日再读。”
“过几日?小姐,你过几日还得去参加清平王小世子的订婚宴呢!”
“我不去!”谢云珠猛地抬起头,神情激动而坚决,“清平王府和我再也没有关系了。”
一想到订婚宴,就令她头痛不已。
她是慎国公的嫡长女,曾和清平王阮家的小儿子指腹为婚。然而,清平王王妃从初见她的那一刻起,就不喜欢她,随着她一年年长大,王妃的冷淡愈加明显。
直到那一次,她偷偷跑出去找陆公子师傅,整整三天三夜未归。消息传到王府,王妃听闻当场昏死过去。
过了一个月,慎国公夫妇亲自上门,郑重提出退婚的请求。
尽管国公大人下令禁止任何人提及陆公子师傅,但流言蜚语依然如潮水般蔓延开来,迅速传遍了整个京城。
街头巷尾,茶肆酒楼,无人不在低声议论——十三岁的慎国府千金,竟然为了一个出身低贱的男子离家出走,还有什么是她谢云珠做不出来的呢?
王府没有丝毫留恋,转头和承恩侯的女儿订婚,谢阮两家再不往来。
既不往来,为什么还要请我?
谢云珠愤愤地想。
“请帖送到府上,指名道姓请你,你怎能不去?显得咱们慎国府小气了。”嬷嬷说道,
“千万别再像上次去公主府做客那回,当众发脾气,失了礼数,夫人可是念叨了好些日子呢。”
“别人不先来招惹我,我怎会发脾气?”
“即便有人言语上冒犯了你,你也应当忍让他,好展现出谢家长女的风度。”
“我还不够忍让吗?”谢云珠眉头骄纵地竖起,显得十分倔强,“我若认真计较,恐怕整个京城里都是我的仇人了。”
老嬷嬷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你要记着,别人家的夫人、小姐夸赞你,你要先向她们道谢,再得体地否认。”
“我从来不否认我的优点。”
那些贵族的小姐和公子们,见到她只会面露讥讽地打趣:“云珠小姐,你这样的‘胆识’,真是让人望尘莫及。”
又或者是:“云珠小姐,你的‘风流事迹’可是传遍了京城,真是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若是她还向他们道谢,那些人一定觉得她不仅是疯子,还是傻子。
老嬷嬷早已习惯了大小姐的脾气,在她眼里谢云珠就是一块顽石。
她叹口气,换个姿势继续对付她。
“你知道清平王府为什么选择和万家结亲吗?”
“我不想知道……”
“论相貌,万家的两个小姐不是极美,但胜在知书达理,温柔贤良,不仅王妃喜欢,几位侯爷的夫人也对她们赞不绝口。”
“我为什么要讨那些老孔雀的喜欢?”她扬起下巴质问道。
“无礼!终有一日,你也会成为那样的贵妇人,到那时,难道你也要被人称作老孔雀吗?”
“我绝不会成为那样的人。”
“你会的,云珠小姐,”老嬷嬷笃定,“等你嫁给哪家世子或者少爷,你就会成为尊贵的夫人,你生的孩子也都将是贵族少爷、小姐,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我不要嫁给那些纨绔子弟,”谢云珠生气地说,“我不喜欢他们。”
“这由不得你不喜欢。”老嬷嬷沉下脸,“生长在王孙贵族之家,婚姻大事从来都是为了巩固家族地位。你是长女,是慎国府的门面和荣耀,更应该清楚自己肩上的责任。”
她说话时脸上的皱纹纵横交错,随着嘴唇的开合扭曲蠕动。
“你必须谨言慎行,举止端庄,处处让人赞不绝口,让人家知道国公府的儿女是何等风范,将来你的妹妹们才嫁得高门显贵,你的弟弟才能娶上名门淑女,谢家的门楣荣耀才能生生不息、绵延不绝。”
“你口口声声说你不喜欢,你的喜恶在家族兴衰面前又算得了什么?老爷身居五公之位,夫人贵为世家嫡女,生出的女儿怎么就这么糊涂?!”
啊!
谢云珠腾地一下跳起来,恨不得一口吞掉眼前“咯咯”叫个不停的老母鸡!
又老又讨厌!
竟然指责她糊涂!
她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克制住破口大骂的冲动。
老嬷嬷在慎国府已经很多年,连父亲大人对她都礼让有加,公然得罪她对自己没有好处。谢云珠恶狠狠地瞪了她一会,又重新坐下来。
我一定会让她如愿,叫她滚回老家,谢云珠心想,哪怕真的让她回去嫁人。
外面突然响起卖油郎的叫声,透过慎国府厚厚的高墙传到三省居的书房内。
她心中愤愤不平,为什么我偏偏生在慎国府?为什么我偏偏要成为谢云珠?我宁愿做一个卖油郎。
她这样想着,便故意学着卖油郎的腔调喊起来:
“卖——油——喽!香喷喷的油——”
她的贴身小丫鬟春燕捂着嘴笑起来。
“小姐,你学得可真像!”
老嬷嬷狠狠剜了春燕一眼,小丫鬟吓得缩了缩脖子,再不敢出声。
她又板着脸继续对付谢云珠:
“今日读不够时辰,我就去老爷的书房禀告,说你不服管教,我对此无能为力,叫老爷另请高明吧。”
这句话果然起了作用,谢云珠平生最怕慎国公,她收敛了神色,在嬷嬷的注视下磨磨蹭蹭地翻开书。
“女子之德,贵在贞静。”
“女子之言,贵在寡默。”
“女子之行,贵在——”
嬷嬷打断她,“所谓祸从口出,言多必失,好人家的女儿,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
谢云珠抿了抿嘴。
“心若止水,行若幽兰。不因外物而动其心,不因荣辱而改其心——”
“错了,”嬷嬷再次打断,“‘不因荣辱而改其志’,小姐读书要专心哪。”
“行不疾不徐,坐不偏不倚,笑不轻不浮,怒不形于色——”
“这一点你的妹妹们就做得很好。”嬷嬷评价道。
“知礼之人,言行有度,进退有节。”
读完这句,她立刻看向嬷嬷。
“继续读呀?”对方催促她,“看我做什么?”
“我在等你说话。”
“真是奇了,是你在读书,我说什么话?”嬷嬷道。
谢云珠忍住怒气,将视线移回书上。
“女子当以谦和为美,以谦逊为贵——”
“你看像这样多好……”
谢云珠火冒三丈,一把抓起桌上的书本,双手死死扣住书脊,只听“嘶啦”一声,书本从中间被硬生生撕成两半。
嬷嬷吓了一跳,喝道,“小姐,你要做什么?”
我要狠狠地在你那张皱巴巴的脸上打一巴掌!
谢云珠咬牙切齿地看着她,这个老太婆每天这么多废话,怎么还没有咬断自己的舌头?!
她恼怒地想着,身体忽然剧烈地发起抖来。
嬷嬷觉出不对劲来,“怎么了?小姐,你怎么了?”
谢云珠紧紧捂住胸口,大口地吸气,呼吸声急促而沉重,接着整个人像一团软泥一样滑到地面上。
她开始闷声地咳喘,嬷嬷顿时慌了神,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小丫头春燕先哭出声,她飞奔过来,使劲拽了拽吓呆了的嬷嬷:“啊呀,你把小姐气病了!还不快去请大夫过来!”
嬷嬷这才如梦初醒,慌慌张张地转身往外跑。门槛太高,她显然心急如焚,一连抬了三次小脚,才跌跌撞撞地跨过去。
当那又急又碎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时,春燕俯身在谢云珠耳边提醒:“小姐,嬷嬷出去了。”
谢云珠闻言立刻睁开眼睛,停止咳喘。
“天哪,她比辜姨娘还难对付。”
她快速从地上爬起,用衣袖擦了擦嘴角,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春燕有些紧张地说:“小姐,真的要这样做吗?我担心——”
“没什么可担心的,”谢云珠拍打着衣服上的尘土。
她从来也不在乎人家怎么看她,或者外面闲言碎语传成什么样子,但她害怕父亲的责罚。
那次的事情发生后,父亲雷霆大怒,破天荒动手打了她一耳光,慎国府上下第一次见识到这位国公大人的脾气,谢云珠从此失去了独自出门的机会。
“我们会在天黑前回府,这样他们会认为我只是偷懒躲起来,而不会发现我偷跑出来了——你的消息可靠吗?”
“小三子亲口对我说的,不会有错。”春燕眨眨眼睛。
“那就快走吧。”
两人从墨香居的后门悄悄溜出,脚步轻盈地穿过布满紫藤枝叶的长廊。走到长廊尽头,便是后花园的小径。
府里的管家正领着四个仆人匆匆经过,她们在假山后面躲起来,谢云珠注意到每个人都端着大红色的礼盒。
“他们在忙什么?”
春燕凑近她耳边,小声回答:“小姐,你忘了?今年是老夫人六十六寿辰,府里上下都在忙着准备呢。”
“是啊,”谢云珠若有所思,“姑母要回来了。”
小丫鬟点点头,“小姐说的不错,安阳侯夫人肯定会回来的,说不定表少爷也一起回来呢。”
季管家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她们继续前行,刚走到桥上,谢云珠忽然瞥见不远处的湖莲亭中,二小姐谢云琪正神情专注地坐在那里看书,她的贴身丫鬟盼儿则站在一旁,手里捧着一把团扇,轻轻为她扇风。
谢云珠加快了脚步,她可不想这时候和云琪打照面。
她有三个同父异母的庶妹妹,这个和她年纪最接近,也是最让她讨厌的一个。云琪小时候最喜欢抢她的东西,衣服、珠宝、甚至进宫的机会……只要是属于她的,二妹妹总要插一脚。父亲和祖母一向不许妹妹们冒犯长姐,然而不知什么时候慎国府上下不再偏向她,反而滔滔不绝地称赞谢云琪了。
下了桥,走过一条石板小径,她们来到老管家的住处,偏房后面有一个不起眼的小门,一个小厮懒洋洋地倚在门口。
谢云珠躲起来,等待春燕走过去和那人周旋,不一会儿,小厮安静地走开。
谢云珠从阴影中闪出,出了门,她们穿过一段仅有六尺来宽的小路,堆放在一侧的柴垛散发着潮湿的霉味。
拐过弯,巷子尽头豁然开朗,京城最繁华的长乐大街上的喧嚣声渐渐清晰起来。
“陆公子师傅,我来了。”
谢云珠迈着大步,迫不及待地冲了出去。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