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谢云珠

梨香园真是吵闹啊。

每天一大早,谢云珠就能听见前院传来锣声和大鼓的声音,震耳欲聋,仿佛要掀翻屋顶。

洗脸的时候,小镜子与唱戏的女孩为谁先用木盆争吵个不停。

厨娘和阿川因为一件小事结仇,二人常在休息的时候对骂,甚至于动手,有人在一旁煽风点火,有人则假惺惺地劝架。

等到临睡前,阿生又滔滔不绝地说起那些贵公子、千金小姐来。

在谢云珠听来,尽是些荒唐的胡话——不是说谁家小姐私会书生,就是某某少爷为了美人闹出人命案,甚至有一次还扯出慎国府,什么老爷宠妾灭妻、嫡女被庶妹算计之类的。

有时候她实在忍不住,大喊一声:“都给我闭嘴!”才觉安静一些。

自从成为“红豆”之后,谢云珠很快适应了没有人伺候的日子,但始终没习惯动手洗衣服,只能敷衍应付,搓几下便草草了事。

她最不习惯的,是这里没人听她的话。往日在谢府,她是呼风唤雨的大小姐,一句话出口,立刻就有人去做;可在这里,只有大喊大叫、威胁恐吓才有用。

日子久了,她反而发现好处来,至少在这里,被人辱骂时可以毫不顾忌地回敬。

有一次中午,众人都在吃饭时,金牙又骂了她一顿,说她的衣服没洗干净,还试图夺走她的碗筷。她立刻跳起来,抬脚狠狠踢向他的肚子。虽然身形瘦弱,没能占到便宜,但可以恶狠狠的反击真让人痛快啊。

不像从前做谢云珠时,被人嘲讽只能忍气吞声,一旦忍不住发脾气,所有人都来指责你了,“不懂规矩!”

“没教养!”

“没气度!”

最后必定闹到母亲跟前,继而惊动父亲,然后全家人聚在一处训诫她。

那是她最厌烦的时候,仿佛所有人都在等着看她的笑话。

她睡觉的时候再也不用点夜灯了,永远不再担心会有什么鬼魂从床底下钻出来了——梨香园的人凶神恶煞,鬼也是不敢上门的。

当然,厨娘也绝不允许她浪费灯油。

大家都觉得她全变了一个人,于是对待她也不像刚开始那样呼来喝去,甚至有些客气。老夫子说:“红豆,你这一辈子完了,没有哪家老爷、公子看得上你了。”

谢云珠听了只觉得好笑。

这日,她正在后院晾衣服,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她认出是清平王府的奴才,于是连忙闪到晾晒的衣物后面,生怕对方认出自己,但随即又觉得自己可笑:现在的她谁也认不出来。

厨娘领着他进了白二爷的屋子,她仍站在原地张望。

这时,八角阴沉着脸走过来,泄愤似地一拳砸在石板上:“早晚有一天我把这园子一把火烧个精光!”

他瞥见谢云珠盯着那边看,立刻嘲笑说:“看什么看?人家是来挑丫头的,一百年轮不到你,你就在这园子里待到老吧!”

谢云珠心头一股怒火腾起,径直走过去抓住他的手腕。

八角一惊,慌忙抽手:“你做什么?”

“你心虚什么?”她冷笑一声,一把撸开他的袖子——没有咬痕。

她又抓住他另一只胳膊,依旧干干净净。

哼,算你走运,混账东西,她暗自咬牙。

这几日,她强忍着恶心翻看了老夫子、阿生、阿川等人的袖子,却一无所获,找不到那晚的混账奴才,谢云珠又急又气。

“也许我会先动手把园子烧了,”她半眯着眼睛,神情不屑。

八角忽然咧嘴笑了。

“红豆,你可真厉害,我刚来的时候你可是园子里最听话的姑娘啊。”

她不再理会她,继续晒衣服,

男人却摇摇摆摆地跟上来,他拿出一支做工粗糙的簪子,在谢云珠脸上晃了晃。

“认得吧?”

她看了一眼,没有作声。

“玉萝的,你以前跟她十分要好,给你吧。”

玉萝?她想起红豆曾向她提起过这个名字,

“我不要。”她将男人的手推开,反问道,“我为什么要收一个死人的东西?”

八角咧开嘴笑了:“你去过黑牙巷吧?”

“唔。”谢云珠敷衍地应了一声。

“黑牙巷有个赌场,打杂的人叫杨老七,他坑蒙拐骗,恶名昭彰,在南大街是个人人避着走的角色。他最喜欢用花言巧语骗年轻的女孩,尤其是你们这种没有依靠的可怜的姑娘。据说他娶了好几个娘子,但都不长命……”

谢云珠不觉听得入神。

“你敢不敢找他要几两银子?”八角压低声音。

“他这样的人为什么肯给我银子呢?”谢云珠疑惑道。

“他自然会给你,”他将簪子放到她手里,“杨老七是个很坏的人,但是坏事做多了,总有怕的时候。”

“为什么要我去?”

“你和玉萝关系那么好,你这是在帮她,银子我们可以平分。”

“可是——没有条子,我怎么出门?”谢云珠慢吞吞地说。

他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门房扔掉的,被我捡来了。”

谢云珠接过条子,心跳乱了节奏。

第二天,她朝门房扬扬纸条,就轻易地被放出来了。

南大街热浪扑面而来,混着茶香、汗味和尘土的味道,谢云珠站在茶摊前,看着街边那些赶路的人们——他们身上灰扑扑的颜色,和自己的衣服一样破旧。

她甚至不用跑,没有人追赶她,没有士兵,没有仆人,也没有一双双紧盯着她的眼睛。

卖茶的老板驱赶她,她握着纸条往前走,凭着记忆走到城中,她记得小三子住在一个窄小的巷子里。

“这里有个叫小三子的人吗?” 她抓住一个老头。

对方问他:“姓什么?”

谢云珠摸摸头发 :“就叫小三子。”

那人嗤了一声走开了。

谢云珠十分懊恼,为什么会有人没有姓名?小戥子、机·灵鬼、八角……他们难道没有父亲吗?大家都应该从父亲那里继承姓氏呀!

她接着又去找女巫,果不其然又在众多看起来几乎一模一样的胡同中迷了路,好半天才绕出来重新回到街上。

她垂头丧气,心里一片茫然。现在该怎么办?去找陆公子师傅?可她连小三子和女巫都找不到。

我真是没用啊,谢云珠感叹。如今她不再是禁锢在慎国府的谢云珠,但依旧什么都做不了。

一队人马从街角驶来,声势浩大。她认出为首的是丞相之子,骑着高头大马,神气十足。更令她惊讶的是,后面轿子里坐着的竟然是二妹妹云琪,她正掀开轿帘和傅家的小儿子有说有笑,两人脸上满是得意之色。

谢云珠想要冲上去把男孩拽下来,但是马车很快远去了。

这个丫头!

她恨恨地沿着路走,云琪不是一直装模作样要做大家闺秀吗?怎么公然和那臭小子在大街上游荡?成何体统!

啊,那个傅家小子又算什么东西!他也配和谢家的女儿往来!

谢云珠气得头脑发昏,她若是还是谢云珠,一定痛骂云琪一顿,再也不许她出门!

太阳快要下山,她走了一天的路,觉得双腿很沉很累,环顾四周,也不知道自己走到那条街上了。

忽然,她看见阿戚从一家当铺里走出来,他看起来几乎和她一样失魂落魄,他走得又快又急,差点将她撞倒。

“你怎么在这里?”阿戚防备地问她。

谢云珠冷笑道:“你呢?白二爷不许人往当铺里去,你来这个地方,被人看见怎么办?”

“是啊,接下来你要怎么做呢?”

——他以为我会告密?这个无礼的家伙!我才懒得管你的事情呢。

谢云珠心里一阵烦躁,转身就走。

她对阿戚没什么好印象。这人沉默寡言,从没见他笑过,但也不得不承认阿戚和周围的人不同:他从不主动惹事,却也不怕事,尽管他只比自己大两岁,却聪明得多。

继续漫步街头,经过一家酒馆时,一个醉醺醺的男人摇摇晃晃地拦住了她。

“小娘子……”那人满嘴酒气,伸手就要来拽她。

谢云珠想都没想,反手就是一记耳光。

“啪——”

清脆的巴掌声炸开,四周瞬间安静了一瞬,紧接着人群骚动起来。

混乱中,阿戚冲过来,拉着她走到无人的地方。

“放手!”谢云珠命令道。

“你为什么打他?”阿戚质问道。

“他先招惹我,还不够明显吗?”

“红豆,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阿戚皱着眉,“你为什么要得罪白二爷?为什么打金牙?方才那个男人,他人高马大,你明明会吃亏——”

“那又如何?我要是因为害怕就忍气吞声,那么恶人岂不是更加肆无忌惮?”

他用一种近乎陌生的眼神看着她,显得很困惑:“我认识你很多年了,从你进梨香园那一天起,我就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听话、温顺,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从来不会反抗可是如今——”

“人是会变的,一味的听话只会任人欺负。”

“你说的对,”他无奈一笑,“可是,你对抗得了吗?”

“也许我对抗不了他们,但我知道物不平则鸣,我做不到无动于衷任人宰割!”

“好一个物不平则鸣。”阿戚赞许道,随即定定地看着她,“你早该这样了红豆。”

谢云珠狐疑地打量着他。

阿戚继续说:“那天在慎国府,很抱歉打了你,我向你保证绝对没有下一次。”

“我早就不在意了。”

“你和霜儿的事情她都告诉我了,”他的眼神突然变得冰冷。“以后,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找她的麻烦。”

“你放心,我本身和她一点仇也没有。”谢云珠不悦地说,她讨厌阿戚用那种眼神看她,这让她想起父亲偏心姨娘和弟弟,“你需要钱是吗?”

“我要自由。”

巧了,这也是我最喜欢的东西,谢云珠心想。

“我听说,你们的赎金高得可怕。”

“白二爷的算计罢了。”阿戚冷笑,“我们被卖进来时,最大的不过十岁,最小的才五六岁。那张卖身契上的字,认都认不全,就被哄着按了手印。赎身银要三百两……有些甚至更高。一张纸,就困人一辈子,”他的眼神暗淡下来,“我每天都觉得自己像是被拴了根看不见的链子,无论走到哪儿,都逃不开。”

“你想为自己赎身吗?”

“我无时无刻不在想。”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她下定决心。

“去哪里?”

他们来到黑牙巷赌场,她一眼认出了柜台后的男人,径直走过去将簪子“啪”地拍在桌上。

“这是——”那人看清楚后脸色一变,“小丫头,你要做什么?”

“给我十两银子。” 谢云珠干脆地伸出手。

“什么?”那人瞪大眼睛,“我就是不给,你能怎样?”

“是吗?到官府你还会这样说吗?”

“你敢威胁我?”

话音未落,阿戚从阴影处转出来,声音又低又冷:

“你必须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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