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谨梨从没见过这么乱的学校、这么乱的班级。
自她转校后,她同桌的座位连续一星期都是空的,那位名叫陆籽白的争议人物逃了一星期课。
而且上课时,不顾老师在台上讲得手舞足蹈,台下的学生里认真听课的少,大部分学生都像在养老,要么趴在桌上、低头看手机,要么光明正大地在桌面上看小说,女生里也有上课对着小镜子化妆涂口红的,还有公然走到教室后排的饮水机打水的。
陈谨梨也有了一项喜欢的上课活动——撑着脸颊,无所事事地盯着窗外。学校本就地处城乡结合部,加上教室在五楼,能从窗户眺望远处的青山,和大片无遮挡的天空,偶尔飞过的鸟更是一种点缀的乐趣。
陆籽白是陈谨梨在欣赏一只掠过窗外的白色长尾鸟时出现的。
下午最后一节课是历史,45分钟一节课,陈谨梨已经盯着窗外发了半小时呆,感觉自己右边的座位被人很轻地拉开,有人很轻地坐在座位上。
过了半晌她才偏过头,看见一个女生趴在桌上,一头浓密、略显凌乱的黑色长发披散着,规矩地穿着黑领的polo衫白校服。陈谨梨想了半天,才给这位同桌对号入座——传说中的陆籽白。
察觉到有人,陆籽白抬起头来,声音淡淡的,带一点烟嗓:“新来的?”
陈谨梨点头:“嗯。”她对上陆籽白的眼睛,一双毫无情感的乌黑色眼睛。
陈谨梨早没有多余的心思打量别人,一眼没多看,迅速将视线移动回窗外,只觉得陆籽白的表情很冷,像是把“天塌下来都与我无关”写在脸上。
如果她多看一眼,就会发现陆籽白确实好看,素颜皮肤白皙,略显狭长的眼睛配上恰到好处的卧蚕,鼻梁挺直,有种凌厉的美感。
陆籽白的目光越过她,在窗外停留一秒便收回来:“那种鸟,思学苑里有很多。”
陈谨梨没反应过来,她眼睛不自觉瞪大了一点:“啊?”
但她没等到回复,因为陆籽白在说完话的下一秒就继续趴在桌上,一刻废话都没有。
过了十秒,陈谨梨终于懂了。这位被同学提醒“不能惹”的同桌,刚刚只是告诉她去哪里看鸟。思学苑,学校西南角一大片树林的名字。
陈谨梨闭上眼睛,手掌竖起让掌心朝着窗户,感受袭来的微风。她想,陆籽白这算是释放善意吧,虽然只和这阵风一样转瞬即逝。
这是初见。
按照星华四中的作息时间表,晚上要上完晚自习走读生才能回家。
陈谨梨的“家”,是在离学校几条街的地方租的90平米的套间,既是陪读,也是她和姜英在这座陌生县城的栖息地。
姜英问她:“谨梨,你那个同桌来学校了没?”
姜英一直记着,陈谨梨自从开学后一直是一个人坐一桌,没有同桌。她问为什么没同桌,陈谨梨说,同桌家里有事,请假了。
陈谨梨点头:“同桌今天来了。”等说完,她的手不太明显地颤动了下。
完了!!她这几天都谎称同桌是家中有事请假,所以没来学校。但实质上,逃课的陆籽白偏偏是姜英归纳到“坏”学生的类型,每次女儿遇到一些她认为所谓的“坏”学生,她都会固执地找老师要求换位置,闹过好几次不愉快。
果然,姜英沉默几秒,语气严肃起来:“陈谨梨,你那个同桌到底是什么人?都高二了,家里有事就不来学习?她还读不读书了?你跟这种不读书的人坐在一块,你会变坏的知不知道!”
陈谨梨将声音放缓,掩饰撒谎带来的害怕感,“听人说她是身体不好,请的病假,今天刚来学校,她很文静,不会打扰我学习。”
陈谨梨心里自我嘲讽,面对姜英这样查户口似地盘问,她也只能颠倒黑白,将陆籽白的“逃课”说成是“请病假”,“高冷“说成“文静”。
姜英没说话,等陈谨梨吃得差不多了,又问:“你这种好学生怎么能坐最后一排?我去请老师吃顿饭,让你坐第一排,再给你找个成绩好点的同桌。”
陈谨梨感到太阳穴突突地跳了一下,她抬头盯着姜英的眼睛:“妈,你这次先别去找老师好不好。”她的声音弱下来。
姜英把茶杯重重地磕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声音拔高了一个八度:“你脑子短路了吗?你从小到大从没坐过最后一排,就算你这次是转学生,最后一排尝鲜也尝过了,还想干嘛?怎么,你不想念书了,想要去打工去卖菜?我随你便,就算你去洗盘子睡大街,我也不会给你一分钱!”
陈谨梨保持沉默,她走向卧室门,手触碰到门把手的时候,她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勇气,回头道:“妈妈,我这段时间心理状态不太好,经常头疼……”
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有那么一刻,她想说,我好像病了,我可能要看医生。我情绪抑郁有半年了,经常晚上失眠、莫名其妙地痛哭,已经没法正常听课和学习了。而且,我好像没有勇气活在世上了。
话到嘴边硬生生吞了回去,陈谨梨死死抓住门把手,她猜,姜英只会不以为意,说她“心理承受能力太差”。
姜英的眉头皱得更深,语气加重了:“你矫情个屁!都高二了还胡思乱想,你想个鬼啊你!给我好好学习,成绩提上来了心情自然就好了!”她的声音越发刺耳,“陈谨梨你是不是早恋了?给我老实回答!”
陈谨梨心一横,还是决定撒谎,用她唯一能让姜英心疼的经历做杀手锏,语速也不自觉快起来:“我没有早恋,我只是想起初中被别人欺负的事,你知道的,我有心理阴影,所以这段时间状态不好,想坐最后一排安静几天。没关系的,你不用担心我,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初中三年级是陈谨梨噩梦般的一年。她成绩太好,性格又好欺负,被班上一些女生霸凌,包括但不限于像胶水粘头发这样的恶俗捉弄,冷暴力,排挤,甚至被扒衣服录像。
姜英动摇了,“嗐”地长叹一口气,语气仍然严厉:“好吧,等你状态好点了,我再去找老师给你换位置。”
陈谨梨拉开门,麻木地走出去,她已经没有力气争论。
姜英对她的管束,是从发型体态,所有的内衣裤袜子,到使用的文具,都由姜英一手安排。
陈谨梨没有手机,只能在姜英的备用手机上登录□□,姜英可以随时登录她的通信app,查看她和同学的所有聊天记录。她在学校的每一次成绩、每一次的座位、每一个稍微玩得好的朋友,都必须向姜英报备。但她已经高二了。
——
晚自习前的休息时间里,教室依旧是菜市场一样的吵闹声。陈谨梨花了几天,对和陆籽白和平相处的的方法也摸透了——少说话。因为陆籽白的话确实少。
今天陆籽白还是常态那般,早上来学校后便是玩手游和睡觉。也太能睡了,在这么吵闹的环境中竟然也能睡安稳。
晚自习的时间,陈谨梨一边放任脑子胡思乱想,一边慢悠悠地将答案誊抄到练习册上,没忘记写语文和政史地作业时即兴编几句话,写数学时故意抄错几道题。
在这次转学之前,她永远是被老师夸赞的“最听话的学生”,几乎从不抄作业。但转学不过几天,抄作业和不听课变成了像喝水一样普通的事。
陈谨梨的意识差不多遨游到外太空时,一道轻轻的女声将她拖回现实:“同学,你英语做了吗?借我抄一下。”
陈谨梨放下笔,一脸懵懂地对上陆籽白的目光。她反应过来,英语作业是学校老师自己出的阅读题,找不到答案,陆籽白看她抄作业这么认真,可能误认为她是学霸,想抄她作业。
陈谨梨磕磕巴巴地答:“我、我还没写。”
可能是因为发现她一脸紧张,陆籽白笑了下,说:“没事,我找别人。”
“我待会就写。”说完这句话,陈谨梨想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她这话说的,像是上赶着写作业给人抄!
陆籽白怔了两秒,说:“等你写完我抄你的,行吗?”
“嗯。”
陈谨梨翻出英语试卷,艰难地读下一行英文,她已经很久没有认真完成作业了。
这半年来,内心多的压抑感让她无法集中注意力。课本上一个个的字她都认识,但拼在一起就变成了张牙舞爪的魔咒。从七月份开始,她的心理状况恶化,作业基本只能靠抄答案涂完空白。
陈谨梨花了一个半小时,才写完三篇阅读理解。集中注意对她来说太困难,她内心像有一个无底黑洞,引诱她走向莫名其妙的难受和痛苦。
她想把英语试卷拿给陆籽白,偏过头,看见陆籽白趴在桌面上,手机放在桌肚里玩手游,披散的黑发垂在桌口,形成天然的掩饰。
她这才发现,陆籽白穿了一件超大码不太合身的校服,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这样选,本就足够宽松的校服变成了大号的oversize。
但更吸引陈谨梨注意的,是陆籽白课桌上一只散发金属光泽的甲壳虫,有拇指大小。
陆籽白的课桌上放了两大摞书,占了一大半桌面。甲壳虫趴在她课桌的左下角,没动弹。
陈谨梨不怕虫,小时候还背着姜英偷偷养过一只蜘蛛。她不想打扰同桌玩手机,便拿起两支中性笔,像用筷子一样迅速将甲壳虫夹起。
她动作快,甲壳虫被稳稳当当夹在两支笔间。
还没等她感受到小喜悦,陆籽白忽然抬起头,碰巧看见陈谨梨因为捉到一只甲壳虫而上挑的嘴角。
四目相对,陈谨梨有些不自在地移开目光。她觉得陆籽白的目光有些古怪——也对,试问有几个女生会这么认真地捉一只昆虫呢?
陈谨梨收敛了嘴角的笑,有些局促不安。她的右手抓着笔,让小虫维持在笔的夹缝里,左手慌乱地伸到书桌里,想摸出喝完水留下的空矿泉水瓶,来装甲壳虫。摸了半天没找到,才想起水瓶已经垃圾丢了。
没找到容器装甲壳虫,陈谨梨有点懊恼。她干脆直接将夹着甲壳虫的笔凑到眼前,近距离观赏它的外壳。
这只甲壳虫偏绿色,还是漂亮的草绿,在教室的白炽灯下发出荧光色泽。
突然,陈谨梨眼前晃过一只修长的手,抓着一个空矿泉水瓶递到她跟前。接着传来陆籽白的声音:“要矿泉水瓶吗?”
陈谨梨接过水瓶,受宠若惊到舌头有点打卷:“要的,谢谢你。”
陈谨梨觉得自己看陆籽白的表情一定傻乎乎的很搞笑,因为她对上陆籽白视线的时候,看见后者脸上有笑意。
将甲壳虫小心翼翼地塞进矿泉水瓶里,拧上盖子,拿圆规针尖在瓶身上戳几个小洞,陈谨梨终于想起英语作业的正事,将桌上的英语试卷推到陆籽白桌上:“我写完了。”
“谢谢。”陆籽白接过试卷,收起手机开始抄作业。
陈谨梨一边抄作业,余光偷偷瞥着陆籽白的字迹——陆籽白用比陈谨梨更慢的速度抄答案,抄一会玩一会,字龙飞凤舞,却让陈谨梨觉得有一种书法美感,像在写草书。
不知道抄了多久,困意袭来,窗外的热风和教室风扇的凉风混杂,陈谨梨的眼睛不自觉合上,她顺势趴在桌上。
由于持续的压抑心理,她已经失眠很久了,在有姜英的那个家里,经常晚上两三点才入睡,此刻在教室她反而睡得安心、轻松。
她被人很轻地推醒,半梦半醒间听见陆籽白说:“有人来检查了。”
陈谨梨一瞬间以为自己还在做梦。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被人这么温柔地提醒过。
但睁开眼,她看见大堆等待誊抄答案的作业,而自己手里仍然抓着装有甲壳虫的透明水瓶,绿壳的小虫在瓶底不安分地向上爬,却始终爬不上去,只能在瓶底乱扭动身躯。
但对陈谨梨而言,陆籽白一句简单的提醒,与窗外吹来的热风,甚至这只养几天就要被放生的甲虫,都是一场稀罕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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