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陆籽白、甲壳虫和热风的梦,持续到了九月底,国庆假前夕。大概由于学校里天天严查出勤人数,这一周陆籽白没逃课,每节课都坐在她旁边,两人也相安无事。
她和陆籽白每天都会说话,但内容不过是“借我抄一下作业”,或者“老师来了别睡了”的双向提醒。
陆籽白的生活很单调,每天装模作样地听课混日子,上课摸鱼玩手机或者趴着睡觉,按答案抄作业。
陈谨梨也一样,但有一点她比陆籽白做得好,那就是听不进课也会装模作样地听。晚自习下课就掺在人流里回家吃饭,接受姜英的各种批评,再失眠,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两三点再入睡。
抄完作业,就看窗外的天、山和飞鸟,和矿泉水瓶。矿泉水瓶里的甲壳虫她养了两天就放生了,换上一只新捉住的长腿蜘蛛。昨天又放生了蜘蛛,换上一只不知名的爬虫。她将水瓶放在桌脚,上课无聊就拿起来瞅几眼。
在陆籽白面前,她也懒得掩饰自己,上课抄作业、看虫,情绪不好时会折断笔、撕碎纸——她不想伤害任何人人,也不想告诉任何人自己的负面情绪,不想跟任何人说一句语气重点的话,只能换着方法折腾自己。
九月份实行的仍是夏季作息表,有两个小时的午休,走读生可以回家休息,陈谨梨也通常回家午休,下午第一节课前赶来。
这天天气转凉,下午第一节体育课。陈谨梨迟到了,她中午情绪几乎要崩溃,被姜英骂了一顿后睡过头,情绪几乎要崩溃。阴沉的天色让人心理更压抑。
今下午体育老师没在,自由活动。
陈谨梨站在操场上,她神经质的,不断扯着头发想遮住更多的脸颊——其实也遮不住什么。午休时姜英扇了她几巴掌,脸部红肿消了很多,别人不仔细看不出来,只是痛在心上罢了。
她坐在看台角落,明明旁边就是篮球场,欢呼声和加油声响彻,但她却像什么都听不见。中午姜英跟她说过的每句话,都在耳边回放,每响起一句就像一根针戳在大脑中。
她脑子里回放着中午的事。今天上午,姜英去找陈建华,被陈建华的现任妻子当场扯住头发,破口大骂“缠着我老公你要不要脸”。
陈建华刚和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领了证,第三次结婚。姜英难堪,回家又把气撒在陈谨梨身上。
姜英一边哭,一边锤着胸口:“陈谨梨你知不知道,你爸爸她马上又要结婚了!三婚了!他可以随便找个女人结婚,怎么就不找我呢?他怎么这么贱,这么脏!”
姜英在一个思想很保守的农村长大,念完小学就辍学出去打工了,没什么文化。她在22岁那年遇上一表人才的陈建华,两人义无反顾地私奔了,姜英也因此和家庭断绝关系。
姜英开始一遍一遍地翻旧账:“我怎么没生个男孩呢?女的有什么用,以后还是要嫁人的,孩子还要跟着野男人姓。”
小时候父母还没离婚,姜英每天就在唠叨要领养一个小弟弟,但陈建华不肯领养,说,女孩子也很好啊,我们谨梨不就很优秀吗。
当时的陈谨梨很感激父亲,觉得陈建华至少不嫌弃她。但等父母离婚后,陈建华和第二任妻子接连生了两个儿子,听说还是花大钱测试了胎儿性别才生的———她这知道,陈建华只是不想和姜英过了而已。
今天陈谨梨没忍住顶嘴了一句:“我也可以姓姜。”
姜英激动起来:“你懂个屁,你跟我姓,陈建华就不认你这个女儿了!你哪里来的钱去念书买衣服,过好生活!”
陈谨梨沉默,姜英的情绪总这样阴晴不定。姜英又顺手将手边的瓷碗摔在地上,伴随清脆的“啪啦”声后四分五裂,“我以前大出血就是为了把你生下来,我也希望你好啊!”
姜英生陈谨梨时大出血,不能再生育。
姜英尖叫道:“我九死一生辛辛苦苦,就是为了养你这个姓陈的杂种!”
好难听的话。陈谨梨终于抬起头:“够了,妈妈,别说了。生都生了,说这些有什么用。”
陈谨梨向来不顶嘴,所以现在她的一句话便让姜英怒极反笑:“好啊,你出去要饭啊!你去找男人让他们供你读书啊!”
“陈谨梨,”姜英像是发疯了一样甩了她一巴掌,嫌不够又添上一巴掌,“你手指断了还不长教训是吧?干脆就再断一根!我当初为什么要送你去学钢琴!现在像个狐狸精一样,书也不读,你去死啊你!”
“你干嘛要读书?读也读不出个名堂,还不如直接嫁人,生个小孩给我带啊!”“最适合你的工作就是婊子!”
几乎是发泄似的、毫无根据地怒吼,让陈谨梨耳朵里“嗡”的长鸣一声,锐利的像是警报声。是,她当然知道姜英希望她好,但现在的姜英像是疯狗乱咬人。
铺天盖地的海水再次将她吞噬。恍惚中,陈谨梨好像看到水面上有忽明忽灭的灯,恍惚中,她悲哀地发现,自己应该走不出这片海了。
姜英又扇了她一巴掌,把她扇醒:“我当初是被鬼迷了心窍,才送你去学这种东西,玩物丧志懂不懂!”
其实关于断指和钢琴的事,母女俩像是有默契,一年没提。现在一提,陈谨梨的眼泪终于涌了出来。“但是,我小时候不想学钢琴,你非要逼着我学,我不练琴,你就不准我吃饭……我的手,手指断了,不也,也是……”陈谨梨终于说不下,结结巴巴的声音终于被痛哭代替。
但如果不是姜英的“不小心”,没有那次意外,她又怎么会小指断掉呢?如果,如果。
小时候,姜英逼着她练琴,一次次送她去参加各种大大小小的比赛,拿一个个证书。每次拿证书都是姜英最开心的时候,她喜欢这种荣耀感。
但姜英自己对音乐完全不懂,她只会全程陪同陈谨梨上一对一的小课,听见老师说陈谨梨一个地方弹错了,一下课就会拎着陈谨梨大骂,好多次连音乐老师都看不下去,出来打圆场。
直到初中,陈谨梨在全校被大家最熟悉的事情,就是“弹得一手好钢琴”。
后来初三时,陈建华再婚了,对象是一个音乐教师。姜英听说这个消息后,几乎发了疯,大清早的去陈建华的新房里闹,最后被保安赶了出来。
从此姜英禁止陈谨梨弹钢琴,她说,“看见了吗,艺术这种东西都有病,学了就想着勾搭别人的男人!好好念你的书,别想这些歪门邪道!”
姜英的这些话,明明只是毫无头绪的宣泄,却在一次次的积累下成了压垮陈谨梨的大山。别人看来不可理喻的恶言责骂,对她却是家常便饭。不明就里的同学仍说,羡慕你妈妈对你真好。
陈谨梨一次次的学会麻木,将自己封闭在死水里舔舐伤口。
———
等陈谨梨有直觉时,发现,自己在田径场附近一个少有人来的厕所里,站在洗头池前用双手鞠水,一遍遍地将冷水往脸上扑。好像这样,她就能清醒点。
她没去教室休息,一个人往学校西边的树林走。听班上一些男生说,树林深处有个地方可以翻墙,她想去看看。
走了四五分钟,她看到围墙的一角,接着看见一个穿校服外套的背影,双臂随意地晃着像在做翻墙的准备运动。背影很熟悉,是陆籽白,头发随意挽起,几缕头发从皮筋里漏出来,却不凌乱,只让人觉得慵懒。
陆籽白的逃课时间选的巧,按课表,上完体育课后就是莫须有的音乐课,和自习课,逃课再好不过。
陆籽白敏锐地察觉到有人,转过身,看见陈谨梨正慢慢地靠过来。
陆籽白先开口:“不去上体育课?”
陈谨梨耸了下鼻子:“老师没管。”
“你穿短袖不冷?”陆籽白好像皱了下眉。
迟疑一下,陈谨梨答:“冷。”
陆籽白二话不说,利落地将外套脱下来,露出一件印有金色骷髅的的短袖黑T恤,跨步走到陈谨梨跟前,“先穿着。”
“我不冷。”陈谨梨下意识改口,没接校服。
“穿上。”陆籽白的语气依旧很淡,像普通的陈述句,听不出关心,“下午记得把英语作业写了,我晚自习回来抄。”
“哦,好。”陈谨梨讷讷地接过衣服。
她有点糊涂。陆籽白的意思是,她下午又要逃课了?所以把衣服给她穿作为交换,让她帮忙写英语作业?是交易吗?
那就穿吧。
陈谨梨第一次看见女生翻墙。她目不转睛,看见陆籽白退后助跑几步,先踩上水泥围墙张一小块凸起来的落脚点,一手攀上墙头,纵身一跃就翻上了墙头,又轻盈地往下跳,眨眼之间就从陈谨梨的视野里彻底消失。
身手敏捷又灵活,熟练的不像话,大概翻过太多次墙。像是偶尔在电视上看见的,那种跑酷的女生。
“……好厉害。”陈谨梨抱着衣服,小声感叹一句。
陆籽白大概1米72,穿的校服也大,套在陈谨梨身上像是裙子。衣服上有陆籽白很快消散的余温,和洗衣液的淡淡花香味。
她又恍惚了。在漆黑的海里,像是飘来大片花田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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