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英还是没放过陈建华,没放过自己。十月底,陈建华要北上出差,姜英买了车票,一定要偷偷跟过去。她似乎一直沉浸在许久以前两人私奔的那场梦里,甚至抱有异想天开复婚的念头。
陈谨梨当然拦不住,任由姜英去了。这一去就两天,意味着陈谨梨要独自在家过夜。
上完晚自习回到出租房,晚上10点这片小区停电,也意味着家中客厅的、门口的摄像头都用不了————家里有两个摄像头,方便姜英对陈谨梨远程监控。陈谨梨每天一踏入家门,就会受到姜英的监控。她甚至害怕每天回家的这一段路,因为路的终点,是她无法反抗、密不透风的,姜英对她的保护和管教。
陈谨梨没有自己的手机,但今晚是特殊情况,姜英留了一部老人机在家。巧的是,老人机的电量只剩下3%。
陈谨梨打定主意,用老人机最后的电量给姜英拨电话:“妈,停电了,手机也快没电了。”
电话那头,姜英的声音很疲惫,还有一点哭腔:“赶快上床睡觉,手电筒在床头柜里,赶快上床……”
听到姜英的哭腔,陈谨梨知道她和陈建华之间肯定又闹了不愉快。
陈谨梨想做一件从来没做过的事,晚上一个人出门。对别人来说这一定是件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事情,但她从来没有过。她从小学到高中都走读,只要在学校外,姜英几乎时时刻刻在她身边。除了上晚自习,其他日子里她一过9点就再没出过门。
陈谨梨坐在玄关的鞋柜上,手里攥着钥匙,和10块钱的钞票。她从来没有所谓零花钱,因为她所有的衣服、文具、参考书都是姜英买的,学校里每次交钱都要向姜英报备才能拿钱。她唯一的攒钱途径,是偶尔姜英准许她在校外买早餐时给的现金,她不吃就能存钱。
家里很安静,时钟“嘀嗒”地走动。
陈谨梨在鞋柜上坐了好几分钟,默念着:“星光网吧……星光。”这是她从陆籽白嘴里听过的一个网吧,她想去,看陆籽白在不在。
转念又想,陆籽白会不会不待见他?嫌她烦?万一等她一出门家里就来电了,岂不是姜英会在监控里发现她半夜出门了?万一学校老师来查网吧该怎么办?
陈谨梨的心跳一下子狂飙起来,“扑通、扑通”,害怕姜英、害怕被老师抓住,却又渴望靠近一个人。
那就去找她。
————
半夜风冷,陈谨梨在寂静的老街上一路狂奔着,转过一个弯、再转一个,跑过两条街,终于在一栋自建楼的二层,看见发光的“星光网吧”招牌,是一家隐秘的黑网吧,学生可入。
网吧不大,有隐隐的烟味和说不出的混浊味,一排排的机位前坐满了游戏少年,有不少都穿着四中校服。
陈谨梨长得白净小巧、经常被人夸可爱,这会看她站在门口束手无策,前台小哥招呼她:“小美女包夜吗?9块。”
陈谨梨讪讪的,将10块钱递过去。
在清一色埋头玩电脑的男生里,陈谨梨突然发现一个披散着微乱长发的人,她的心跟着狂跳起来。
不知道是心灵感应还是玄学,陆籽白也回头往前台看了一眼。
陈谨梨有些紧张,因为陆籽白眯起眼睛,又盯着她看了几眼,像在确认什么。
陈谨梨拘束地坐到陆籽白的邻座上,找了半天才找到主机开机键。
好容易开机,她却不知道做什么。家里有电脑,但姜英怕她成为“网瘾少女”,不许她用电脑,除了微机课她从没接触过电脑。
陈谨梨点着鼠标,又发了她还是不太习惯盯着这样一只手——指尖萎缩、与以前比起来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残缺手指。丑是很次要的,真正让她难过的是,曾经她的爱好钢琴也一并湮灭。
陈谨梨不太熟练的随意敲着键盘,却不知道要玩什么。听歌?听什么歌?她连流行歌手有哪些都不知道。玩游戏?有哪些游戏也不知道。看电视剧?她就更不了解了。
“你在干嘛?打游戏?”陆籽白看向她。
陈谨梨的声音很小:“没有,就、就随便看看。”
“哦。“陆籽白垂下眼睑,表明自己知道了,没有再问,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电脑屏幕。从陈谨梨的角度,只能看见屏幕上一片奇形怪状的游戏角色举着各式武器厮杀在一起。
作为网吧一大片通宵的男生里唯二的女生,陆籽白和陈谨梨显得扎眼。但陈谨梨闻着若隐若现的烟味,和说不清的空气污浊味,却没法产生一丝厌恶。
她又开始叩问自己,是在学坏的路上吗?她是变态吗?姜英知道了会怎么说她?
心里再次卷入窒息感,姜英的名字像索命的紧箍咒语一样,在她耳边重复环绕。
陈谨梨大口呼吸着,好像这样能缓解心底的不适。她清楚,这种不适的来源不是网吧里的气氛。她害怕,恐慌。
“还没找到事做?”陆籽白又偏头。
陈谨梨慌乱地点开一部电影:“我在看电影。”
陆籽白没说什么,只是转头又开始在游戏里厮杀。
陈谨梨戴上耳机,静下心来看电影,这部外国爱情片《怦然心动》,讲述很干净纯粹的年少初恋。
电影看到一半,陈谨梨发现身边有一阵微热的气息。她侧头,发现陆籽白左手撑着下巴,在离她很近的地方旁观电影。刚才陈谨梨太专注了,都没注意到陆籽白是什么时候凑过来的。
“这部电影剧情不错。”见她看过来,陆籽白语速放慢,简短点评道。
陈谨梨点头:“电影里的感情很单纯。”
“很单纯的感情……”陆籽白似乎小声嗤笑了一下,“你知道什么是感情,什么是单纯?”
“不……不知道。”陈谨梨小声道。
陆籽白没说话,“电影九十分钟,看完我送你回去,你觉得可以吗?”她的语气明明很淡,如同和普通朋友的谈话一样,却让陈谨梨无法反驳。
“可以。”明明没有思考,但陈谨梨还是过了十多秒才回答。
不知道为什么,她好像没办法拒绝陆籽白的任何要求。其实陆籽白也没叫她帮过任何忙,唯一称的上是帮忙的是“写完英语作业借我抄”,她也没任何损失,甚至还重拾了写作业的习惯。
影片继续进行。
看了几分钟,陈谨梨又偷偷偏头,发现陆籽白已经重新开了局游戏。
突然间,她看不进电影了。电影里的朱莉,因为的布莱斯一点回应而激动,满心眼里只有布莱斯一个人。
陈谨梨看着电影里朱莉看布莱克的目光,突然慌神——如果有一天陆籽白会像朱莉这样凝视一个人,那会是谁?陆籽白应该是喜欢男生的!不是每个人都像她一样,对男生没有感觉!
窗外的夜风吹来,陈谨梨感到一股心悸。
她怎么又忘了,自己和别人不一样,自己总有一天会成为别人口中的变态啊!
……电影继续放映下去,像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布莱斯发现了自己对朱莉的感情,电影开始向甜甜的方向发展,但陈谨梨的视线从电脑屏幕,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她偷偷摸摸,右手撑着下巴,从手肘和脸颊间的空隙偷摸看陆籽白,害怕被人发现,又想偷看。
电影放完已经凌晨两点,陈谨梨正要点击网页关闭键,一个男生突然在网吧里吼了一声:“四中的!老师来查岗了!”
网吧里一半的人都站起身来,纷纷往外散。陈谨梨的右手腕猛地被人牵住拽起来,等反应过来,她已经被陆籽白牵着走到了网吧里的一条暗道。
这条暗道专供疏散学生,陈谨梨的手腕被陆籽白紧紧握着,混在一群网瘾专业户里,觉得好不真实。
暗道直接下到地下室,但在下最后一个台阶时,陈谨梨从没经历过这样的逃跑场面,重心不稳,差点跌倒在地,把右脚崴了。
陆籽白将她扶到一边:“怎么样?”
很疼,真的疼。但陈谨梨还是摇头:“没关系,只是稍微崴了一下。”
两人又随着逃跑的学生群往外涌,刚走出网吧小门,却有学生在前面喊了一句:“别走右边,有老师在外面蹲点!往左边翻墙!”
右边走是大路,左边走只能翻墙,陈谨梨从来没翻过墙,现在脚扭了,更加没有翻墙的可能。
陆籽白从牵着陈谨梨的手腕,改成用手覆住她的掌心,陈谨梨不知道会被带到哪里去,却很安心地跟随着。
陆籽白带她绕了两个巷口,眼前是一个自行车棚。
陆籽白将她推进去,嗓音压得很低:“到最里面那堵墙后面蹲下,老师走了我来找你。”
说完陆籽白就往外跑,陈谨梨依言挪到车棚里的矮墙后面,听见外面传来教导主任的咆哮声,“别跑啊你们!像什么样!那个穿黑色衣服的女生给我站住!”
穿黑色衣服的女生是陆籽白。陈谨梨蹲着,不能自已地用手捂住嘴——都怪自己拖累陆籽白了,万一被抓了,那都是她的错。
车棚外的奔跑声、叫骂声远去了,之后是长久到令人窒息的安静。
陈谨梨蹲在地上,闻着车棚里混合润滑油的潮湿味道,眼皮也慢慢沉重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陈谨梨在模糊的视线里,看见车棚门口一个人影向她缓缓走来。
陈谨梨睁开眼,听见陆籽白的声音:“陈谨梨,走了。”
很简单的五个字,却很温柔地打在陈谨梨心上。
陆籽白扶起她:“能走路吗?”
陈谨梨:“能。”
陆籽白皱眉:“真的?”
陈谨梨咬定不松口:“真的,不疼。”
确实只是稍微扭了一下,刚才休息了半个钟头已经好了,不至于娇气到连路都不能走。
陆籽白牵着她的手腕,两人用这种有点别扭的方式慢慢走着。
走到河边,宽阔的河面上泛起微光的波澜,陈谨梨站住脚步,开口:“我家停电了,能……能去你家吗……”
陆籽白看了她一眼:“可以。”
陈谨梨又将话收回来,带一点点笑意掩住苦涩:“算了,我还是不去了。”
她还是不敢走出姜英给她划的一个圈,她唯一有勇气的是在圈里踮脚看看外面,每一件在别人看来正常、但对她而言出格的事,都要掂量半天。今晚来网吧,她几乎用尽了全力。
今晚她的内心很矛盾,有对姜英的害怕、愧疚,有靠近陆籽白的欣喜,两种矛盾的情绪刺激得她内心波涛汹涌。
她想起姜英晚上打电话给她时的哭腔——
其实姜英对她很好,但这种爱太密不透风了,有畸形的控制,有执念,她不能说一个“不”字,不敢拒绝,也不敢逃脱,却让自己陷入只能自我虐待来舒缓的深渊。
姜英以外的任何人给她的一点恩赐,一点好,她都牢牢记在心里。是不是对姜英有点太不公平了?!
陈谨梨像是走进一条狭长的漆黑深巷,她又走不出来了。很难受,新一轮的海浪铺天盖地,将她淹没。
眼泪溢出来了,陈谨梨迅速抬起左手擦去。
“怎么了?”陆籽白的手搭上她的肩膀。
“没事。”陈谨梨抽噎着鼻子。
从小到大,她从没有在外人面前哭过,但今晚实在忍不住,一边抹眼泪一边走。
陆籽白牵着她走下河堤的阶梯,走到河边草地上。
泥土味、草味袭来,陈谨梨蹲下痛哭起来,她压制着哭声,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陈谨梨终于止住哭声。一只手伸到她面前:“走吧。”
很奇怪,陆籽白的指尖有茧子。陈谨梨的手指很轻柔地抚上对方的指尖,她声音里带着未消散的哭腔:“茧子……疼不疼?”
陆籽白的声音和晚风一样轻:“弹吉他弹的,一开始疼,后来不疼了。”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只知道眼泪干了的时候,走到了陈谨梨住的楼下,她仍没放开陆籽白的手:“你住在哪里?”
陆籽白遥遥地指了对面:“住你对楼。”
陈谨梨瞪大眼:“我怎么没发现?”
陆籽白:“因为你走路都低着头,不看旁边的人。”
“……”陈谨梨已经很久不敢对上他人的目光了,爱低着头,确实对外界变化不清楚。
她松开陆籽白的手:“嗯。”
陆籽白转身走了一步,又转回来:“我的手机号,xxxxxxxx,有事打给我。”
陈谨梨点头:“我记住了。”
夜风微冷,夹杂了低矮桂花树的芳香,像冰凉的薄荷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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