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星煜蜷缩在虹桥下的货箱堆里时,腕间银铃铛突然不响了。
她记得乳娘说过,这串铃铛是母妃用封妃的发钗熔铸的,此刻却在风雪中哑了嗓子。
方才人潮突然变得拥挤,她与哥哥不慎走散,八岁的小姑娘只能抱紧怀中的布老虎。
此时布老虎琉璃珠做的一双眼睛中,映出雪地里走近的两个少年的倒影。
年纪小些的少年正跟自己的哥哥耳语些什么,嘴巴微张,眼眸里盛着几分惊讶。
“小妹妹,想不想看会发光的兔子?”
魏明璋摊开掌心,西域夜光石雕成的小兔正在雪幕里泛着幽蓝。
这是魏云昭特意准备的诱饵,前世她亲眼见过李星煜为救猎场的兔子,跌断左腿。
当魏明砚将浸过蒙汗药的糖画递过去时,主街突然传来刺耳的铜锣声。
李星煜咬下糖画的瞬间,朱雀大街惊呼不断,人潮纷纷朝各处逃窜!
魏明璋趁机将小姑娘裹进狐裘,布老虎掉在雪地里,被随后赶来的虎贲卫踩碎了脑袋。
魏云昭的马车停在金水河畔。
她掀开车帘的刹那,恍惚看见前世的李星煜。
太极殿的雪混着血腥气凝成赤珠。
李星煜踏过九十九级丹墀,十二旒冠冕压着三千黑发,玄色龙袍下摆浸满御史台老臣颈间喷溅的热血。
魏云昭看见那人绣金线的云头履在眼前顿了顿,这便是她们前世最近的距离。
“妖女祸国!”
礼部尚书撞向盘龙柱的瞬间,李星煜正将染血的指尖按在传位诏书某处。
众人这才惊觉,先帝朱批的“传位于皇太孙“中,“于“字墨色稍浅,竟是用前朝密文重描的“女“字。
她亲眼见李星煜在奉天殿割破手腕,以血融开冰封的朱砂,在列祖列宗牌位前重写天命。
那抹猩红从龙袍广袖渗出,顺着十二章纹里的日轮纹路蜿蜒,恰似金乌泣血。
“诸卿且看。”
李星煜忽然扯开发冠,泼墨青丝与殿外风雪同舞。
她将玉玺重重砸在御案,裂纹顺着“受命于天“四字劈开,惊起檐角铜铃乱响。
“这万钧之重,可辨得出男女?”
百官俯首的刹那,忽然有雪片穿过洞开的殿门,落在魏云昭掌心。
那人端坐龙椅接受山呼,她却想起昨夜那人将半枚九连环悄悄塞进她袖中。
魏云昭望着丹墀下匍匐的李晨杨,突然明白这场暗流汹涌的登基大典,原是李星煜想予她的聘礼。
以山河为证,拿朝野作赌,换史书工笔间半页同衾而眠的虚名。
“大姐姐,人带来了。”
魏明砚裹着霜气的嗓音惊碎了车内的檀香。
魏云昭从血色斑驳的前世幻影中抽离,垂眸看向横陈在锦褥间的女童。
李星煜鸦羽似的睫毛在药力下纹丝不动,发间金蝉簪的薄翼随车马颠簸簌簌震颤,晃出一片碎金落在魏云昭蹙起的眉弯。
“仔细些。”
她接过温软身躯时指尖微不可察地蜷缩,指腹抚过幼童的面庞。
“愿你今生,莫再困锁朱墙。”
马车赶往宣武门时,魏云昭腕间的佛珠突然绷断。
檀木珠子滚落在李星煜的鹅黄袄子上,其中一颗裂开露出暗藏的鹤顶红。
这是她为防万一准备的死路。
“明璋!改道玄武巷!”
魏云昭的喝令混着车外混乱的马蹄声。
她记得前世的虎贲卫班师进城时,太子遇袭,朱雀大街发生骚乱。
虎贲卫银枪挑飞百姓竹篮,朱雀大街的血溅在白雪中刺目骇人。
城中各处戒严,届时只怕搬出镇国公府,出城亦是困难。
而那行刺之人……
马车外果然不时传来虎贲卫的呼喝声,马蹄声震得冰河开裂。
驾车的魏明璋突然勒停车架,一派老成肃然。
“镇国公府世子出城办差!”
魏明璋勒缰的力道惊起辕马嘶鸣,车辕在雪地犁出深痕。
魏云昭将匕首握在掌心攥紧,这是她重生后第三次准备赴死。
突然,昏睡的李星煜睫毛颤动,小手精准地捧住她因力道渗血的拳。
“云昭姐姐……“李星煜梦呓般呢喃,“你袖口的梅花香和去年除夕送我年画时一样。”
魏云昭的匕首当啷落地。
李晨杨银枪挑开车帘的刹那,玄甲上的冰凌折射着魏云昭苍白的容颜。
枪尖凝着一点雪光停在她喉前三寸,像极前世洞房夜挑落她盖头的那柄如意秤。
魏云昭下意识地扯下大氅裹住李星煜。
李晨杨喉结滚动,目光掠过她发间玉簪时倏地凝住,那是东宫年节赏给重臣的家眷之物。
“你是……镇国公府的……”
副将李源的耳语恰在此时传来,“……太子……刺客……旧部……”
李晨杨收枪的刹那,魏云昭瞥见他甲胄下摆沾着的新鲜血迹,眸色暗了又暗。
“魏姑娘好走。”
魏云昭趁机告辞,打道回府,心知今日这城门怕是出不去了。
既然脱身不能,假死离京的计划怕是要暂时搁置,一切从长计议。
况且方才和李晨杨的重逢,终是扰乱了她此次远走高飞的荒唐思绪。
李晨杨晦暗不明的目光追着车辙,直到朱轮转过巷角。
车内端坐的魏云昭吩咐月见。
“让明砚把护城河丢弃的女尸寻一处清净之地,好生安葬吧。”
“是。”
月见低声应着,却不知自家小姐为何突然出府,突然哄骗一幼童拐上自家马车,突然让三少爷着人在护城河上游,抛下一具同小姐穿着相同狐裘的女尸。
可她并未多问,甚至在马车拐进一处僻静小巷时,还帮忙把那幼童抱下马车。
主仆二人并未走远,直等到虎贲卫一支小队搜查至此,这才打道回府。
一路上月见都在思量那幼童身份,直到回了魏云昭的小院才想起记忆中的一分眼熟。
那幼童,分明是太子家的郡主!
身边无侍女内官等任何亲随,怕是想偷溜出宫看热闹。
可……姑娘又是怎得……
月见终是沉不住气发问。
“姑娘……您方才是……”
“你先退下吧,有事我再唤你。”
魏云昭端起茶盏轻抿,分明是上好的明前龙井,却总能尝到鸩酒的苦味。
月见看她神情冷淡,不欲多言,也只能再把问题憋回去。
雪又落了下来。
护城河上,画舫灯笼在风中旋转,甲板上少女高挑的身影投射在河面。
天气极冷,少女却只着常服,轻纱遮面,怀中抱着一柄长剑。
当雪片触及剑鞘上“沧溟“二字时,忽被劲气震作齑粉。
岸上隐约一处躁动让少女侧目,可躁动出现的位置似乎让她不太满意。
“难道失手了?”
画舫内一魁梧中年走到甲板上,轻拍了拍少女肩膀。
“这次失手便等下次,切记,不可心浮气躁。”
少女方才周身弥漫出的萧杀忽的凝固,瓦解,散落一地。
“二师父,我们此行目的和心浮气躁有关吗?或是,只要我平心静气,大师父他们便会得手?”
“这……”
烬鳞被少女怼的一时语塞,复又想找回些做师父的面子,只能硬着头皮接话。
“成……成……凡成大事者,必然是要临危不乱。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狡兔兴于左而目不瞬。”
少女无心纠正烬鳞是狡兔还是麋鹿,只顺从的‘哦’了一声。
指尖抚过剑穗处,那里,本该缀着专属东宫的螭纹玉扣。
护城河上自然不止这一艘画舫,朱雀大街的骚乱也随之弥漫开来。
一艘艘画舫被官船追停靠岸,画舫上被扫了兴的文人才子少不得一番抱怨。
“城内刺客尚未伏法,谁若此刻生事便当同谋处置!”
河面骤起的骚动中,四皇子李广林的铁靴踏碎浮冰。
话落,官船船舱又探身走出一人,虽是儒生打扮,看其衣着却也尊贵。
正是本应在崇文馆听先生讲‘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二皇子李宝栋。
“小林子,我劝你做做样子就是了。吓到了沿途百姓,父皇岂不怪罪?”
李广林眼底闪过一丝异样,李宝栋这才抬手把他的佩剑收入鞘中。
小声低语,“大哥遇刺,我们若是沿河道封锁是功劳,可若你舞刀弄枪给羽林军打头阵,这河面上但凡有个烧杀抢掠,到时候可都要被那群御史算在你头上。”
见李广林眉宇再次松动,他又进一步提醒。
“观蘅家的二弟可不是吃素的,你上次……”
观蘅,自然是与太子和两位皇子一母同胞的皇后苏□□所出。
李家三女,长宁公主李观蘅。
崇武三年嫁于贺延年长子,现任工部侍郎的贺谨棠。
贺家二弟便是现任监察御史的贺云谏。
崇武七年上元节,李广林偷溜出宫误入醉月舫,饮酒后不慎打翻烛台,险些将一船的才子佳人葬了火海……
次日早朝,贺云谏拿着连夜写的奏本和足足寸许的皇室子弟规范,呈送崇武帝李玄。
那之后……
“我已知晓,二哥不必再说。”
李广林瞬息间想起上次闯下的祸事,肌肉记忆让他下意识逃避拒绝,既脸红又郁闷。
李宝栋颇有几分老神在在,点头夸赞,“这就对了嘛,走,随二哥去搜搜这河道。”
他眸中闪过异样的波光,遮掩过后兀自轻喃。
“说不得,就搜出什么来。”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 —— 出自宋代苏洵《权书·心术》。意指即使泰山在眼前崩塌也面不改色,即使野鹿在旁边起舞也不眨眼睛,形容人遇事沉着冷静,不受外界影响。
《广陵散》,又名《广陵止息》,是一首曲调较为激昂的古琴曲。根据刘东升的《中国音乐史略》,《广陵散》大约产生于东汉后期。据说,《广陵散》这一旷世名曲,因聂政刺韩相而缘起,因嵇康受大辟刑而绝世。因而古曲《广陵散》的背后,实际上包含了聂政和嵇康的两个典故。(详见某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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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劫人跑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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