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昭愿自立

凤仪殿的沉水香被孩童笑声搅散,苏□□指间捻着的青玉佛珠骤然停转。

帕角金线绣的百子千孙图微微颤动,盖住了她唇角抽搐的弧度。

“煜儿可知娶妻是何意?”

“就像皇爷爷出征前,总要亲亲皇奶奶的莲花妆!”

李星煜踮脚去够紫檀案几上的金丝桂花糕,杏黄襦裙扫落满地奏折。

玉串在她发顶晃出碎光,恰映在魏云昭低垂的眼睫。

那孩子腕间缠着的五色缕,还是昨岁端午她亲手所系。

魏云昭盯着那抹杏黄,恍惚间化作明黄龙袍。

“煜儿又为何要娶云昭为妻?”

“孙儿瞧见云昭姐姐额间梅花,比画上的观音还好看!”

“婚姻大事怎可由着你撒娇胡诌,岂非拿婚姻当儿戏?”

苏□□笑的慈祥宠溺,今晨染的丹蔻裂开细纹,碎玉似的桂花糕渣从指缝簌簌而落。

“云昭额间花钿确实精巧,可是……”

“没有可是!”

李星煜突然扑进魏云昭怀里,带着**的小手抚上她眉间。

“这红梅,本就天下绝美。”

温热呼吸拂过颈侧时,魏云昭仿佛听见锁链声响。

前世的南宫,李晨杨便是用玄铁链缠住她脚踝,将她囚于南宫二十载。

苏□□腕间的翡翠镯磕在案角,叮咚声惊醒了怔忡的魏云昭。

“既然煜儿喜欢……”

凤目掠过魏云昭精致的面容,笑意如孔雀尾羽缓缓绽开。

“待你束发加冠,哀家亲自为你绾发迎亲,可好?”

“皇奶奶金口玉言!”

魏云昭盯着面前这张稚气未脱的脸,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前世的崇武八年,她接下封妃诏书时,李星煜亦是眼下一般,小小一团躲在角楼张望。玄狐大氅上落满雪粒,像只被拔了翎羽的雏凤。

建元三年,李晨杨被逼入绝境。她孤身对阵应天精兵,三进三出毫发无损,可那晚在营帐内却不慎滑胎。

“莫怕,若你日后果真不能生育,朕的皇儿,便都是你的孩子。”

永兴二年,掌事嬷嬷的惊呼伴着更漏响起。

“贵妃娘娘!慎刑司送来个宫女,说是...说是怀了龙种!”

她轻笑出声,铜镜映出唇畔血痕,竟比额间红梅还要艳烈。

永兴二十年,雨打芭蕉声里,李晨杨踹开她青鸾殿的门。

手中殒命的婴孩尚在襁褓中滴着血水,落在青砖上绽出红梅。

“魏云昭!朕实没想到,朕封你为贵妃,给足你恩宠,你竟善妒成性!残害皇嗣!成婚三十载,你心里可算过……你惨害了朕多少亲生骨肉!你……”

“皇上!永安王反了!”

王庆恩的急报骤然响起,她望着殿外冲天火光,只攥紧袖中短刃,冷冷发笑。

等她被宫人拖到宸极殿前,银甲染血的李星煜踉跄倒地。

“云昭……姐姐……”

未尽之语化作血沫,溅在她颤抖的指尖。

“好侄儿,你竟还念着当年那可笑的婚约……莫不是忘了,魏云昭,是朕的贵妃。”

李晨杨的剑锋抵在她喉间,她反而松开手中利刃。

“皇上,臣妾只问,那晚大帐中臣妾没能保住的皇儿,莫非也是被皇上争风吃醋的余怒牵连?”

“云昭,你……”

谜底已然揭晓。

“皇上,臣妾一生,只学会了一个道理。坏事做尽,当真有报应。”

她猛地扑向剑锋,喉间血沫里的呓语未曾让人听清,人便倒在满地血泊中。

她望着李星煜撕心裂肺的模样,突然想起若是当年推了这赐婚,或许……

“云昭姐姐!”

李星煜的呼唤惊醒了她。

魏云昭将李星煜放稳,自己则双膝跪地,端方肃然。

“臣女早已立誓,此生不言婚嫁。望皇后娘娘,恕罪。”

苏□□手中佛珠突然绷断,她抬手令人抱走李星煜,侍女内官也尽数屏退。

“本宫方才不过是为了哄煜儿开心,她女子之身,如何能束发加冠?云昭,婚嫁乃人生大事,切不可赌气妄言。”

魏云昭唇线紧抿,她入宫前便已想到拒婚不易。

眼下李晨杨北伐有功,今上又有意与他缓和父子关系。

让生母早逝的李晨杨与镇国公府联姻,既能在太平盛世平添佳话,又能在动乱时护李晨杨周全。

否则何须她镇国公府的嫡长女,低嫁给一个无母族依傍的七皇子?

不对!

若说母族……沈夫人当年生下和静公主与七皇子这对双生子,应是今上后宫中最为显赫之人。

可沈夫人乃武朝遗孤,身份尴尬。又难产而死,早早殒命。

当年被起义军中的今上夫妇收留,是否自愿都未尝可知。

今上是否利用前朝遗孤笼络民心称帝,亦是……

罢了,这些陈年旧事,理清又能如何。

若她如前世那般应下,镇国公府为避嫌便不会与其他势力再有牵扯。

如此想来,哪怕镇国公府从来置身事外,可这深宫中的帝王心术……亦叫人心底生寒。

不过她重活一世,便绝不会再同意这门婚事。

皇后既然召她入宫而非她母亲,看来并不打算独断专行,拒婚尚有希望。

可仍需她……

魏云昭直了直身子,虽是跪着气势却不减反增。

“臣女幼读《柏舟》,见共姜守节自誓'之死矢靡它',然《诗经》三百篇,竟未有女子自择之权。”

“永平三年,平阳公主自开幕府募兵三万,娘子关前白骨成山时,史官只记'公主善妒'。《贞观政要》残卷,公主府侍女后来成了第一任女刺史,可史书只记她为夫殉节。”

“班昭作《女诫》言'谦让恭敬',却不见其兄班固写《汉书》时,她曾提笔续写《天文志》。敢问皇后娘娘,那支笔可需男子掌心温度方能着墨?”

凤仪殿铜漏声里混入轻不可闻的抽泣,魏云昭瞥见廊柱后偷听的侍女们。

“皇后娘娘可知西凉为何立女君?”

她从怀中掏出发黄的《西域志》,书页间夹着褪色的石榴花。

“因其国中有谚:藤萝开得再艳,不及松柏半寸骨!”

“皇后娘娘可知,平阳公主解甲那日,太宗赐的并非凤冠霞帔,而是镌着'同参造化'的龙泉剑?”

书册落地时惊起尘埃,李星煜突然小跑进来。

“云昭姐姐教过我,九连环解得开,世间便没有困局!”

幼童声音清亮如碎玉,惊飞殿外栖息的青鸾。

皇后终于拍案而起,翡翠镯碰落了案上《列女传》。

“你......放肆!”

魏云昭与她平视,额间红梅映着她眸中澄澈。

“臣女今日放肆,实乃困惑至极。皇后娘娘即为天下女子之表率,恳请娘娘为臣女解惑。”

“《白虎通义》云'夫为妻纲',可臣女见过武朝和亲公主的手札。她在匈奴生三子仍不忘译《楚辞》,临终前刻在毡帐的,是'魂兮归来哀江南'!”

寒风卷着碎雪扑灭半室烛火,魏云昭的声音在昏暗中愈发清越。

“皇后娘娘见过被剪翅的云雀吧?它们总爱啄食金笼嵌的宝石,世人笑其蠢笨,却不知那是鸟儿在啄自己的骨头!”

她突然掀开裙裾,露出小腿上陈年淤青。

“五岁那年,臣女因偷学骑射被罚跪祠堂。可就在那夜,臣女读懂了卓文君的《白头吟》。'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原不是弃妇哀叹,而是女子觉醒的檄文!”

她突然扬手,指向太学方向,“此刻国子监三千学子中,可有女子身影?诸位诰命夫人华服上的缠枝纹,绣的究竟是并蒂莲,还是绞索结?”

凤仪殿死寂中,苏□□眉眼处被烛光晃得明明暗暗,看不出是怒是笑。

只闻听,“好一篇大逆不道之言!”

朝阳刺破云层,金芒如剑劈开殿内浮尘,将魏云昭纤薄的身影拓印在方才一并落地的《女诫》残卷上。

她跪时脊背绷得笔直,裙裾在青砖上铺展如白鹤敛翼,袖口银线绣的松针纹路正巧映着透窗而入的光斑。

“当松柏成林时,谁还需要缠绕乔木的紫藤?”

尾音尚在梁柱间震颤,李星煜已跌撞着扑来。

八岁孩童藕节似的手臂堪堪环住她半边肩膀,襟前绣的蟠螭纹硌得她锁骨生疼,却让这句诘问凭空生出三分稚气铿锵。

稚嫩的童声压过朝钟,“云昭姐姐,我帮你养松柏!”

李星煜的声音清脆如铃,带着孩童特有的天真与笃定。

魏云昭心头微颤,恍惚间竟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她重生归来,本就是为了改写李星煜的命运。

可如今,她只能把自己的命运也一并改了。

苏□□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深沉如渊,却又似含着一丝她读不懂的复杂。

魏云昭垂眸,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绣的松针纹路。

“婚嫁之事……容后再议罢。”

素来温润的嗓音掺了沙砾,苏□□转身时,翟衣上的十二章纹在光瀑里明明灭灭,“本宫乏了。”

“叨扰皇后娘娘,臣女告退。”

魏云昭叩首告退。

“孙儿扶皇奶奶入寝殿歇息!”

李星煜攥着苏□□左手摇晃,腕间银铃铛撞响禁步玉佩。

幼童发顶翘起的碎发随动作轻扫手腕,惹得那抹端肃神情终究化作春溪融冰。

“你个小猢狲呐……”

魏云昭起身时余光瞥见李星煜正拽着皇后的袖子撒娇,祖孙二人相携离去的背影,竟莫名让她眼眶微热。

朱漆殿门缓缓闭合,她这才惊觉后背冷汗浸透中衣。

聪明的读者呦,你是想看一个腹黑幼崽李星煜?还是想看一个憨憨怂怂李星煜?

《柏舟》:《鄘风·柏舟》是中国古代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中的一首诗。此诗写姑娘婚姻不得自由,向母亲倾诉她坚贞的爱情;一说姑娘爱恋一个男子,却遭到了母亲的反对。全诗二章,每章七句。诗以流动漂浮的柏舟起兴,隐含着命运的飘忽不定;又以少女自诉的手法直抒胸臆,感情充沛,凄婉动人。

《贞观政要》:《贞观政要》是唐代史学家吴兢所著的一部政论性史书。全书共计10卷40篇。总结唐太宗时代的政治得失,此外也记载了一些政治、经济上的重大措施。

平阳公主:唐朝时期公主,唐高祖李渊第三女,母为太穆皇后窦氏。才识胆略过人,早年嫁给千牛备身柴绍。大业末年,为了策应晋阳起兵,聚拢关中豪杰,发动司竹起兵,统领“娘子军”建功立业,挑选精兵与李世民会师于渭河北岸,共同攻破长安。唐朝建立后,册封平阳公主。武德六年(623年),去世,谥号为昭,是唐朝第一位死后赐予谥号的公主,也是中国封建史上唯一一个采用军礼殡葬的女子,真正的生荣死哀。

班昭:班昭(约49年—120年),一名姬,字惠班,史称“班大家”、“曹大家”。扶风安陵(今陕西咸阳东北)人,东汉著名才女,中国第一位修撰正史的女史学家,世界最早的女教育家、女数学家、女天文学家,兼文学家、政治家,在中国古代四大才女中被誉为“天下第一才女”。

(其他,详见某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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