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再渡芙蕖(三)

满堂肃穆,只闻洪钟响,都在等待迟满做出抉择。

说来尊师给我的安排是诱惑。三山地方好,苍松滴翠云霞绕,鹤唳九霄风露清。也不枉我修行百年,总算是分去个像样的地方。

再者真到那时,六尘不染孤灯冷,一念清心向道生。

付出一生后回头来看,芙蕖总归没能爱上我。是缘是孽说不了,走到如今这里已是山穷水尽了。

不得不说,接受尊师的安排,也算作我的大造化。

“满满……”芙蕖紧紧抓住我的手,似乎怕我甩脱。嘴上轻轻叫着我的小名儿,语气竟是前所未有的祈求。

“狐狸。”尊师岂容他一介小妖在此连连造次,提起了嗓子警告道:“本座且不计较你出言不逊之罪。你怎可三番五次为了一己私欲就来断他人前程?你若识相,就赶紧走吧,从此隐归山林,再不要来我仙界跳脚。”

芙蕖置若罔闻,只拿一对幽怨的眼望着我。

看样子,我若再不说些什么,就不好收场了。

“哥哥,”迟满霍然抬首,苦笑。轻轻牵起芙蕖的手,“你若没去处,便随我一起迁去三山,还是做个护法吧,照样保你修成正果。”

当初你就吵着闹着要修仙,是我本事不够,害你拜错了师尊。

从今往后好了,在我座下,无人能对你使绊子,你才好真正修行。

“迟满!你岂可自作主张?”尊师身边的仙童厉声喝道。

迟满怎会理会他,只是看着芙蕖,“你愿意吗?”

芙蕖垂下脑袋,沉默半响,抬眸,“何为正果?”

迟满答:“六道归寂灭,万象皆大空。”

芙蕖又问:“灭得可是七情?空得可是六欲?”

迟满一抖,故作镇定,“正是,忘前尘、消念欲,从此空心,不悲不喜。”

芙蕖沉默,片刻大笑,而后脸色一冷,甩开迟满的手,“迟满,你还记得么?有一回我们去长安降鬼,是你说想和我一起在长安安身,做一对自在伴侣。如今又是你,在此作这甚么忘前尘的大学问!老子就一山野狐狸,没那个领会悟这狗屁道行!”

啊?

迟满惊诧。不是你一心追求修仙的么?怎反而怪起我出尔反尔了?

咦?不对,那么久的事情了,你居然还记得?

那头尊师听闻小狐狸竟称他天道为狗屁,一下子变了脸色,肉掌一挥,一声令下:“这不识抬举的孽障!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投!来人,把这个泼皮给我拿下!”

众仙得令,抽兵器的抽兵器,做法相的做法相,顷刻间就将芙蕖团团围住。

等等等等,这事态怎么越发展越不对了!

迟满大骇,忙朝着座上尊师跪下,高声道:“尊师息怒!芙蕖不懂规矩才冲撞了您!请容弟子与他说两句话!”

尊师见迟满还算敬重,方才转怒为喜,肉球一样的身子靠进座椅,懒洋洋道:“有话快去讲,不许误了本座收伏他的时辰。”

听闻此言,迟满一顿,握紧了袖下的拳头。

这可恶的老贼,芙蕖再怎么也只是说道两句,并未行大逆之事,你如何就要收伏他?

眨眨眼,换上一副笑脸,掩去了心底的怒火。

再朝芙蕖走去,“哥哥。”

他背过身子,不理我。

我一委屈,弯下腰把他搂入了怀里面,就像曾经常与他撒娇时那样。

众仙哗然,叹我俩亲密至此,当真是伤风败俗到了极点。

迟满不在意,只贴着芙蕖耳鬓厮磨,小声道:“哥哥,你实则冤枉了我。你仔细想想,这些年来,我说过多少次要你同我离开玉贞观的话?”

芙蕖一怔,嘴上还是夺理,“那时是大仇未报不得已。如今你明明可以同我一起走了,却舍不下功利,还有何话说?”

我笑笑。真是个蠢狐狸。

想他杨柳为天道卖命百年,一念不服便被夺去了性命。

你我在此间桀骜了好些时候,怎么可能还全身而退呢?

“哥哥。”迟满抬起手来,手心里赫然躺着一粒金珠,正是老道爆体而亡时滚落在他脚下,趁着方才众人呆楞,他默默捡起来,就一直隐藏在袖口中,“你听我的,把这个吃下去,我们才将有胜算。”

芙蕖垂首,望着混元珠怔愣半响,而后狠狠在迟满脑袋上狠拍了一掌,“你就是嫌弃了我,我不跟你去也就是了!你竟然还想让我爆破而亡啊!”

“你不一样!”你本就是阿修罗,自然不会同老道一般。

眼下说不了许多了,我抓住他的脸,掐开他的嘴。

那边尊师眼明心精,看得真切,肉乎乎的脸都吓得抖起来,高喝道:“住手——”

可惜为时已晚,迟满已经翘起一根手指,顶着混元珠,往芙蕖的嗓子眼里一捅。

芙蕖没防备,捂着脖根子干呕两声,“你大爷的!上面还有污血呢!你擦干净了再喂我吃啊!咳咳……”忽然浑身散布金光,而后眼神遽变。

迟满转头,就看到已经飞移过来的尊师的那张大脸。

我丢,近看这胖子更丑了,脸上不光油,还满是痘痘。

朝他奸诈一笑,堪比地痞流氓,“哎呀,不小心给阿修罗吃下去了。”

“什么?!”尊师大惊,脸色一变,“你是说他就是阿修罗转世吗?”

“你看不出来?”迟满故作意外,而后凑上去拨弄了下他脸颊垂下来的肉肉,“这都看不出来,你怎么好意思坐天道尊师的位子呢?”

“干你娘!”那尊师的脸每日都要用清水涮洗三遍,岂容他人挑逗,气得他大叫:“你找死——”拍起一掌。

身旁芙蕖攸然闪上来,一脚飞出,踢在那尊师面门上,而后他便似风筝断了线般上了天。

“我还会回来的——”最后成为白日里的一点星光。

众仙皆惊,忙围成卦来做法,武将掣出兵器,一个个上前降魔。

战团中央,芙蕖持剑一挡一挥,从内里迸发而出的气力震射出来,不消片刻,百来个兵将便被他一人打得落花流水。

他一跨一跃,所到之处便是一片哀嚎,终归是那个凶煞的魔王,再无一人可挡。

扫视周围一圈,纵身跃上高台,一脚踢翻凌乱的金盘玉盏。

他翘手自指,嗤笑:“老子乃随天地一同所生,混世的阿修罗!你们哪个不得叫我一声祖宗?”

而后坐上桌沿翘起二郎腿,挽起袖口擦拭利刃,一对明亮的眸放射光芒,继而高声质问:“哪个嫌活够了,且来伏我!”

堂下诸仙色变,莫有敢言。

芙蕖满意大笑,笑声响彻云霄。正是当年那个唯吾独尊不可一世的阿修罗。

迟满隐于众仙之中,看得真切,历历在目。转念又觉悲伤,好得是自己总算渡芙蕖真正大自在,坏得是芙蕖变回了阿修罗,可会有当初的记忆?

说起来那时节,若非我的叛离,阿修罗还落不得身死的下场。

他现在,会如何看待我?

正思量着,忽然看见前方有几人手中正结印,趁着芙蕖正得意,合起伙来就要打将过去。

“哥哥小心——”来不及细想,扑向他。

胸口正中一记法术,立刻窜入皮肉,深入心肺。疼得迟满耐不住嚎叫:“啊——要死了!”

“迟满!”芙蕖吃惊,一把揽过迟满,而后抬手挥剑,将那几个不要命的送去了阎王府。

再看迟满伤势,胸口已经塌陷进去一个大洞。破口骂道:“你个蠢猪!那法术根本伤不得我!你又何苦来替我挡下!”

“哥哥,我不是蠢猪……”我挤出几滴眼泪来。都啥时候了,能不能别再骂了。

骂了一辈子,临了了就不能说句好听的。

“方才是有人推我……”我也死要面子活受罪。

明明没人推我。只是看到有人要伤你,身体便不听使唤了。

这才想起你已是阿修罗,那法术确实伤不着你。不过打在身上也是够疼得,我也不想你受痛。

“哥哥……”我费力抬手,抓住他衣襟,憋了一肚子的血此时控制不住的顺着口角乎乎往外冒,“我好疼。”

“哪里疼?哪里疼?”他抓住我的手颤抖着,也不知是他手心里的汗水还是我流下的血,滑溜溜的。

是不是看错了,他眼底竟然染上一层从未有过的惊恐,是在担忧我吗?

可怜我这时节还在观察他神色,看到他难得为我着急。心底一激动,噗噗就往外喷血。

“满满!”他急得紧紧锁住眉头,慌不择路的摇晃我。

“心……心疼,你给我揉揉。”我扯着嘴角笑一笑,虽然现在的笑容绝对是够丑的,但还是不想让他太为担忧。

“好!我给你揉!你别疼。”他几下扯开我衣衫,突然一顿,也不知道看见了什么,双眼都睁大了,红的发紫。继而揽住我的腰,“你坚持一下,我马上带你走。”

芙蕖将迟满打横抱起,正要离开,却不想众仙就趁着二人说话这会儿功夫合力布下了天罗地网。

转瞬云山雾锁,刹那再无喧嚣,耳畔唯余空蒙。上下四顾,茫茫一色,天地间似乎仅剩下我与芙蕖两个。

“混蛋!”他翘手指天,扯着嗓子怒吼:“你们究竟是不是仙者!怎一点没有慈悲心?迟满受了这样重的伤!你们还不收了法术放我们出去寻医!”

“你也杀了我们众多仙友!死他一个又何妨?”天际,只听那些仙家笑得猖狂。

“若非尔等先动手,那厮们不会成为我刀下鬼!”芙蕖还在据理力争。

迟满挣扎着抬起手,往胸口摸了摸,空气中正有个东西突突跳呢。

原来是皮肉俱毁,内脏都露了出来。探着了一片淋漓,方才察觉,看来当真是要死了。

“好哥哥,看你闯下的祸,弟弟我跟着你落草为寇事小,却替你受了这等罪来,你打算如何补偿我?”我撇撇嘴,在他怀中竟一点儿也不觉着害怕,还有闲心笑怪他。

“补偿的事情日后再说,现在你先闭上嘴,好保留体力。”芙蕖放平了剑,跳上去。抱紧了迟满,一边为他渡元气以维持他的生命,一边在云雾之中游走。

他晓得再高深的天罗地网之术都是有破绽的,只要找到一点出口,就能逃脱。故而他此刻一心放在找寻出口上,嘴上能怎么敷衍就怎么敷衍我。

迟满很不满,抓住他鬓边的柳发狠拽一下。

“你干嘛?”芙蕖垂首看他,有些许不耐烦。

“听我说。”

“我都让你别说话了!有什么话出去了再说!”他脸上现出一丝怒色,与之不相称的是他眼底的慌乱。

我笑一笑。不行啊,再不说,怕是没有机会了。

委屈的滴下眼泪来,却不想接着眼泪就如同断了线的珠,滚落不停了。

故而不依他的,强打起精神,自顾自继续说:“哥哥,我说过,我许你我这烂命一条,我没骗你。”

“知道了知道了!”他不看我,继续在迷雾之中张望。

“我不是表里不一的人,我从未骗过你,开始时也不曾骗你。”我咳下一口血,终于使他看了我一眼。

他拽着袖口为我擦去嘴角鲜血,眼底愧疚难当,“我信了我信了!你别说了!”

要说,怎么不说。此时再不说,日后真的没得说了。

“哥哥,你记得当初在长安降鬼,弟弟我眼看就要进入温柔乡,是你跳出来打断了。”

臭狐狸一顿,怨气得在我脸蛋上一拧,骂道:“你个好色鬼!这时节了还埋怨我那事儿呢!”

“埋怨死了。”我也赌气,眼前愈发模糊,胡乱去抓他的手。

他急忙主动抓住我的,表情忿忿,颇有幸灾乐祸之意,“那女鬼早都叫我超度了,你就是惦记也无用!还想怎的?”

“想你再赔我一个。”我强撑着眼皮,不想错过他脸上哪怕一个精彩的表情,“你要赔我老婆,要赔我一个完整的洞房花烛夜。”

“好!好!赔你!一定赔你!”他见打趣不动我,只好紧紧抓着我的手,脸上尽湿,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不就是老婆么!待咱出去了,我亲自为你选个好老婆!”

要的就是你这话,我一时欣喜若狂,激动得又呕出一口血来。然后转转手,与他十指相扣。“哥哥。”

“我在。”

“我不要你选的,我要自己亲自选一个。”

“好!好!你选!你亲自选!选好了,我替你做媒!”

“你可说话算数么?”

“我当我是你!我芙蕖从不打谎!”

我满意得不得了,眼前已经看不见任何,不过想到他等下的模样,还是忍不住想笑,“哥哥。”

“我在。”

“我要你,做我迟满的老婆。”

臭狐狸已探到出口方位,正朝那边飞速过去。嘴上打着马虎眼儿,随便应了声“好”。

突然又一顿,腿一软差点儿没从剑上摔落下去。

“你说什么?”

“没听见就算了。”翻了这生最后一个白眼,阖上了沉重不堪的眼皮。

好在他总算是听见的。

“你居然,对我是这等非分之想么?”说罢,他笑起来,听声音就知道怡然又畅快。

我也笑,笑到彻底没了气力,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臭狐狸,你才知道?老子早对你有非分之想了。

只可惜你知道得太晚了,我也终究是没那个福气讨得你做老婆。

“芙蕖。”我手已经凉得似一块冰,若不是他紧紧攥着,早已僵硬。用着最后一点意志,有气无力道:“你曾渡我成仙一次,今我渡你自在一程,咱们两相抵过。此后你过你的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关道,各不相欠了。”

话毕,眼皮颤抖几下,再也见不着一缕光明。

耳边吹过最后一丝风声,浅浅听闻,狐狸笑中带上了哭泣得颤音。

却还是骂:“放你妈的屁!谁说不相欠!老子还欠你一个洞房!老子还欠你一个老婆!”

骂到最后,泪水滴落在迟满额头,自上流下,湿润迟满再也张不开、应不了他的唇口。

“满满,你还欠我一个合卺礼。”

“天地无极,万法无碍!急急如律令!破——”

万丈流光溢出,障法破灭。

天明,云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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