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消雾散,天窟一角闪出金光万道,云残处冲出两个影儿,御剑划破天际,后来三界再无有关于他们的风声。
只听说,之后天道众也豁然贯通,主动向阿修罗求和,结束了千年纠葛闹下的一盘残局。
终有那一日,阿修罗得到了大自在。却不问,代价是何?
蓬莱仙岛,一白须老者正与友人看茶下棋。连输三局后,友人禁不住取笑他,“仙君,你日后还是戒了耍子吧。这围棋也便算了,还记得前次你非要和我打赌,赌那玉贞派大弟子是否能抛下**,修成无心境界么?”
老仙君正品茶,听到此处被呛了一口,连忙尴尬笑道:“记得,记得。那回我原认为他已不是首次经历情劫,想来不该被牵绊住。为此还亲自下场,给那阿修罗出了不少主意。谁曾想,那迟满竟是个不开窍的痴情种。为了渡心尖人逍遥无休,丢了自家性命也不惜。”
顿一顿,又摇摇头,苦笑道:“经你这么一说,他二人有此苦果,也着然是老夫的不是。”
仙友放声大笑,连连摇手,“我可没这么说。人各有命,那是他命里就该困损于这段情罢了。”
老仙君顿吟,片刻后唤座下童子过来,“童儿,取为师的昆仑镜来。”
清明镜中,风高怒嚎卷骤雨,满湖菡萏向死生。雷霆惊散悱恻缠绵的荷,方照见畔上立得端正的坟冢,一只赤色狐狸蜷缩着身子,小小一团倚靠在那冢侧睡,偶时被风吹得打个颤抖,又往冰冷得石碑上贴靠,似乎想取一点庇护。
“如此看来,阿修罗便是得了自在,却不快活。”仙友啧啧感叹,“不知那迟满若知晓了,可是肠子都要悔青?”
老仙君皱了眉头,紧紧捏着手上的念珠,沉思片刻后辞别了友人,命童子坐家看守,遂驾鹤前往玉贞观去也。
话表芙蕖那日终于脱离了天道众的束缚,渡他一程的人却没能看得见。
可叹阿修罗一身本事,辗转世间百遍竟也求不来一个还魂之法。后来只得回到已荒废的玉贞观中,将迟满冰冷的尸骨埋在他亲手种下的一塘芙蕖畔上,就一直守着这块捂不热的坟碑不吃不喝,一觉睡了两月。
不知日夜,不觉疲累,梦里又哭又笑,尽皆是迟满在世时隐忍爱意的那张脸孔。
“哥哥,长安如此繁好,你与我留在这里做一对自在伴侣吧。”他曾说。
“你自个儿留在这吧!”他却是这么答。
可笑那时一心复仇,对着一个无心无意之人扮演着掏心掏肺,却将一个无声无息伴他无悔之人推得愈来愈远,竟是半刻感激也不曾。
此来纵使肠子毁青,万千思绪化作苦海在心中翻搅汹涌,也再无用处了。
此间正是雷雨时节,豆大的雨珠轮番打在身上,寒冷不行。说起来自从吞了混元珠后,芙蕖梦中也常忆起前世岁月。
记得也是这么个阴雨连绵的晚夏,气候冷得与此时不相上下。彼时他是被三界诸派门痛剿穷追的大魔王,无人不恐惧他,也无人不觊觎他性命,皆欲以其命换己前程,走个捷径飞升。
有那一日大意,遭了天道众的暗算,身负重伤正在洞府修养。不多时一个道人打扮的少年误打误撞闯进洞府。
“好烦人的一场雨!”瞧他一身道袍都被雨水浇湿,却紧紧遮盖住怀抱里的那一捧粉嫩嫩的芙蓉花,唯恐脆弱的花朵儿落得稍稍残败。
洞中昏暗,小道人并未留意到隐于洞内的阿修罗,他抬手抹去额头上的雨水,自顾自吐槽:“这花儿摘的久了,便不新鲜了。这可怎么好送给母亲呢?”
阿修罗在暗处默默打望那小童,确定他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娃娃,对自己造不成甚么威胁。
倏忽飞身闪过去,将人死死按在墙上,以剑抵住他脖颈,显出凶相,叱道:“你是哪个派门来的?怎会知道我在此处?劝你如实招来!本王尚可饶你性命!”
“哎呀!我的天姥爷——”那小道人惊叫一声,被阿修罗撞的眼冒金星,连声叫痛。
待看清楚了凑在眼前的这张脸,黑溜溜的眼眸霎时亮起星光,居然一点儿也不觉害怕,反倒痴笑起来,“哇!好漂亮的姐姐!”
“姐姐?”阿修罗蹙起眉头,下一秒脸色一黑,“姐姐你大爷!老子是男的!男的!你得管我叫‘哥哥’!”
本以为自己很凶煞的模样,这小屁孩即便不被他吓得尿裤子至少也会吓哭吧。却不想对方听话得很,脸蛋一红,乖巧应顺:“哥,哥哥。”
“……”
阿修罗倒愣一下。
千百年来从未有人敢与他兄弟相称。惧怕他的人唤他作“大王”,痛恨他的人唤他作“那该死的魔头”。
还从未有人这般甜甜蜜蜜的唤他作“哥哥”。不知怎的,心中竟前所未有的乱颤了一下。
“真难听。”被小道人一声娇滴滴的“哥哥”叫到了心底的软处,再大的怒火也尽皆散去,遂放开了他。
阿修罗转回身坐到了石床上,眯着眼,轻蔑瞥过去一眼,“你这小孩,还没那个资格这般唤我,且叫声‘祖宗’来听听。”
“祖宗?”小道人抱着花朵蹦跳上前,一对圆滚滚的眸子对着阿修罗的脸蛋好奇得看,“不要!你明明很年轻,父亲说,祖宗是称呼爷爷辈往上的!瞧你顶多比我大那么几岁而已!”
阿修罗额上暴起青筋,却出奇的对这小子有一些耐心,冷哼一声,又神气道:“我可比你爷爷的爷爷还老呢!你能叫我一声祖宗明明是你小子的福气……”
话还未完,只见那小道人根本不搭理他,而是自顾自得从怀中掏出一捧水嫩嫩的芙蕖,而后举到他面前,差点儿没捅进他嘴里去。
正要生气,就见那小道人正望着他,眼睛一眨不眨,倾慕之情尽数涌溢。
“‘折花入手丝牵缠,脉脉柔情为花惜。’哥哥,弟弟将这捧芙蕖送给你。”
“……”
这小子。
孤寂惯了的阿修罗终究是禁不住,被眼前这个才刚见面的小道人逗弄笑了。
“哥哥!你笑起来更漂亮!花比你都失了娇艳呢!”
“去去去!休要凭嘴!”
“才不是凭嘴!”尚有些稚嫩的脸孔随着嘻嘻一笑,显尽可爱。
而后跳上石床,他怕是个属壁虎的,紧紧贴上阿修罗将人抱住,“弟弟方才受了些雨淋,求哥哥心疼心疼我,许弟弟抱着你暖暖!”
阿修罗一惊,又一气。最后只剩从腰间流入全身各处的暖意。
真不是心疼他,实在是孤寂了千年之久,也该寻得些慰藉了。
之后,无父无母也无名无姓的阿修罗便有了自己的名字,以花作名,唤“芙蕖”。
那小道人时也常来他洞府,听他说他住在距离此处足有五百里的玉贞山。也真难为他翻山越岭也要到这里来,竟然只为和芙蕖增进感情,莫非脑子进水?
实则不然。
芙蕖从前也常游历人间,对座落于玉贞山的迟氏派门有所耳闻。故而他心里门儿清,这迟满尽管表面上单纯的紧,甚至于有些傻气,可谁又能保证他不是迟氏派门存心安插在自己身边的呢?
三界内谁不晓得阿修罗杀人不眨眼,死在他手上的仙者不尽其数,更何况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道人,他岂会心慈手软?
芙蕖耐不住想笑,那迟满若还敢来,便将他除去,绝了后患。
正思量间,洞外迟满就已来了。
“哥哥!哥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芙蕖站起身,整理了下衣衫,面带和善出去相迎。
前几次迟满来,都是眉开眼笑的,这次不知怎的,满面坠泪。一见着芙蕖就扑进了他的怀里面,嚎啕大哭起来。
芙蕖心底一软,立时化为一滩柔水。竟就忘了自己要干什么,只是忙着轻拍迟满后背,关怀他道:“怎么?哭什么?”
“父亲打了我,打得我好疼,呜呜……”话才说一句,又哭起来。
芙蕖无语,想这小子也太脆弱了,不就是挨了老子一顿打,至于哭成这样子。
奈何他哭的模样实在可怜,芙蕖没忍住笑一笑,牵过他手,并排坐在洞门首。
露白凝秋草,林疏透晓星。
芙蕖揽过迟满的肩膀,为他遮挡住夜来的风。
“你父亲为何打你?”
“他想成仙想疯了,竟要去寻阿修罗并除之。”迟满边擦眼泪,边控诉:“我不想他去,阻止不成,还被他好打一顿!”
芙蕖一怔愣,面上闪过一丝阴冷,顷刻又变作笑脸,“你为何不想他去?成仙不好么?”
“不好!不好!”迟满猛摇摇脑袋,崩溃道:“那阿修罗是千年魔王,凶残至极,父亲怎是对手?只怕成仙不成,还要白白丢了性命。”
“你又没见过阿修罗,你怎知他凶残?”芙蕖翻了个白眼,撇撇嘴道,有些许不爽。
“大家都是这么说的。”迟满揉了揉哭红的眼。
芙蕖沉默,抽回了手。迟满被风吹得打了一激灵,又赶忙贴过来将他抱住。
“哥哥,我是不是说错话了?你好像有点不高兴。”
芙蕖转头,盯着这什么都不懂的小子看了半响。
“没事,你说得不错。”
其实恰恰相反,只是不愿反驳。
当初阿修罗道和天道一同普世救民,是为同僚。只是一切都在大家成了正果的那日变了,天道畏惧阿修罗道众神骁勇善战,使计将他们赶下界去,并冠以恶神的称号。千年来,杀尽阿修罗众,现如今仅剩下芙蕖一个。
迟满突然道:“哥哥,弟弟没甚大追求,不想得道成仙,只求安稳度日。如今爹爹奉天道之命追搜阿修罗,常年不得回家。哥哥若不嫌弃,就收留弟弟在你这儿住下吧。”
芙蕖哼一声,“你不怕我就是阿修罗,留在我这里白白送死?”
本是想吓吓他,也好教育他对外人防备着点,却不料这小子一点不配合。
顿一下,一双亮晶晶的眼眸认真又诚恳得望着他,“他们说阿修罗长相丑陋,哥哥美若天仙,不会是。”
“人不可貌相。”
“阿修罗凶残,哥哥温柔。”
“温水煮青蛙,懂不懂?”
“不懂。”
迟满小脸凑近过来,深深得望着芙蕖,眼底有那一汪浩渺星河,倾爱之意如波泛滥,“弟弟只知道,我在哥哥这里是特别的,哥哥即便是阿修罗,也不会伤害我。”
芙蕖愣住。想说你少臭美了,谁说过你于我是特别的?
望着他水汪汪的大眼睛,以及那自信的小表情。终究是没有出口打击。
呵呵一笑,“夜深了,睡觉吧。”牵住迟满回到洞府。
赶了几天的路才来到这里,迟满一钻入芙蕖的怀中便入了梦乡。芙蕖盯着他呼呼大睡的脸孔,内心辗转纠葛。直到天明了,也没能下得去手。
于是在迟满身旁躺下。
罢了。
千百年了,难得有一人待他如此亲近,难得过了段安逸的日子。且就这般,有几日是几日吧。
大家新年快乐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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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芙蕖渡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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