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番外·疏乔

01

当年,叶夫人在生叶阳乔的时候正赶上年底公事繁忙,叶相已经多日来未曾返家,只有五岁的叶阳疏和数十名仆从留守宅中陪伴。

听着产房内母亲的哀号声,叶阳疏站在郎中旁边,皱眉看着侍女们端着一盆盆滚热血水从房间内外来去。

负责带他的保氏劝说他去廊下坐着,不然怕血气冲撞了这位大少爷。

不料叶阳疏虽然年纪尚小,但是很有主见:“我不出去,里面是我母亲和弟弟或者妹妹,我为什么要害怕?”

保氏见劝他不动,只能叹一口气在一旁作陪。

从天明等到傍晚,产房内叶夫人的用力声数次沉浮,终于在黄昏时分成功娩下了叶府的二公子。

当稳婆抱着那小小的襁褓从产室中出来时,叶阳疏小心翼翼地伸头去看弟弟的模样,皱皱巴巴的小脸,温热柔软的一团,格外红润的脸颊。

还没等叶阳疏露出笑脸,身侧的郎中瞧着新生儿的脸色不好,眉头一皱,立刻出声向稳婆询问:“小公子初诞,为何不曾哭泣?”

“想必是产程过长,小公子被胎水所呛,”稳婆将怀中的孩子侧过身体来抱,见他还是不曾啼哭,皱起眉头担心道,“本就是早产,若是不能缓过这口气来,恐怕凶多吉少啊……”

叶阳疏一听这话立刻抓住了重点,急急问道:“被胎水所呛?那该如何是好?!”

“老朽曾经在师傅流传下来的诊治记录上看过,”郎中认真想了想,“若是能吸出胎水,自当无恙。但是小公子方才降生,感官荏弱,我等成人气息污浊,不可轻易施救啊……”

“只要吸出胎水便可成活?”叶阳疏一边吩咐人去取漱洗杯盏,一边冷静道,“那让我来罢。”

少顷,在叶阳疏的施救下,刚刚诞生的婴儿终于成功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哭泣。

满院里凝滞的空气终于重新恢复了流动——

“活了活了!”

“小公子活了!”

……

可以说,在叶阳乔的心疾发作之前,他这条命是哥哥叶阳疏保下来的。

02

抓周礼当天。

叶夫人将身着新衣、粉雕玉琢的叶阳乔抱过来,于众目睽睽之下放在早已摆放好各色物品的方正案几上,随后向旁边走了两步,站在叶相身边一起看着他的举动。

叶家为着今日叶阳乔的周岁礼宴请了不少宾客,现下家中几处厅堂院落都热闹不已,就连这间屋内除却熟悉的父母哥哥以外,也站着好些他认不得面孔的陌生人。

叶阳乔瘪了瘪嘴,大大的眼睛里开始漫上泪光。

——屋子里人太多了,他有点不适应。

“阿乔,看桌上,这么多好东西呢,”叶阳疏跑到桌子另一侧,蜷起手指敲了敲桌面吸引他注意力,“看,挑一个吧,都是给你的。阿乔想拿什么玩儿?”

不安感被哥哥熟悉的声音打断,叶阳乔闻声望去,似乎注意到了哥哥让他看的众多物品,于是慢慢朝着那些东西爬过去。

一屋子人都以为他终于要从桌上选个东西拿,于是都万分期待地伸着脖子去看——

却没想到,叶阳乔一路爬过桌上那些花花绿绿的物件,笑呵呵地伸手抓住了他哥哥胸前佩戴着的白玉压襟,是一只小小的玉笔。

众人愣怔片刻,随后就有思路活泛、懂得钻营的人开口道:“好啊,真是好!记得当年大公子抓周时抓的也是毛笔,现下小公子更是抓到了玉笔,想必将来右相大人家里恐怕是要一门双状元了!”

“文墨翰林,二位公子当为惊世之才啊!”

“可喜可贺、真是可喜可贺——”

……

在一众欢腾的气氛中,叶阳疏将尚自吃手的叶阳乔从案几上抱下来揽在自己怀里,看着他白玉团子一样的小脸,没忍住和懵懵懂懂的他贴了贴额头:“……拿我身上的东西做什么,嗯?小傻子。”

叶阳乔才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管笑眯眯地伸出小手在哥哥的脸上拍了拍。

叶阳疏眨眨眼睛想了想,将衣襟前那一整块白玉雕刻成的小玉笔摘了下来,放在了弟弟的手里:“想要就拿去吧。走,兄长带你吃点心去。”

反正日后这叶府里的东西,不是他的就是他弟弟的。

在叶阳疏的眼里,二人本来就一母同胞,血浓于水,更没什么分别。

03

乾安十四年,叶阳疏十五岁便获得资格参加科举殿试,高中状元。

半年以后授官之时,叶阳疏不出所料被授予翰林院修撰一职,成为了本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翰林学士,一等一的清要显美之官。

前来拜贺的人家简直要踏破叶府的门槛,但是在白天迎来送往的欢庆热闹过后,叶家内部却忧心忡忡,似乎在不寻常的荣宠背后,敏锐地察觉到了由皇权亲自编织而出的那张巨网上漫浸附着的毒液。

“现下座师与太妃娘娘皆已过身,颖王殿下年岁尚小,如今我们叶家倒长成了庇佑寒门官员的那棵大树。”

叶相在书房里来回踱步,声音浑厚稳健但是依然叹息不止、充满焦虑:“我原想着这一次让你参与殿试,也只是暂且锻炼胆识而已,谁承想陛下竟真的把你点为状元!”

这句话若是落到旁人耳朵中去怕是要惹人非议,觉得叶相是在炫耀儿子的能力和才学,但是现在书房里只有他们父子二人,说出来的话自然不是客套。

“儿子也觉得陛下此举似乎是有意为之,”叶阳疏早慧,心念一转便跟上了父亲的思路,但依然心存疑惑,“儿子自知才学有限,但从小跟在父亲身边见识了不少,现下太后虽然薨逝,可她母族赵氏一门仍旧独大,左相的位子不是在他们家手里?圣上亲政以来就对其多有忌惮,近年来更是有了些斩草除根之意,现下扶植我们叶家,或许是安抚寒门以求助力?”

“你的猜测不无道理,”叶相倒也并没有否认儿子的观点,只是长叹一口气,摇了摇头,“但是在为父眼中来看,当下局势紧要之处根本不是寒门士族之争,而是陛下本身圣心有变啊……”

叶阳疏闻言沉默了下去。

静了片刻,叶相突然问:“阿乔最近还总是往颖王府走动吗?”

叶阳疏定了定神,正色道:“太妃故去以后,他担心颖王殿下的情况,在我陪同下去了两次,之后就没有了。”

“……好。现在陛下正当壮年,与中宫情深意笃,不愁没有太子出世。颖王殿下年少,日后也只会做他的闲散王爷,最近还是少些去王府以求避嫌吧。”

“是,儿子也会告诫弟弟守好分寸。”

等叶阳疏与父亲商谈结束以后,他从容退出书房,抬头瞧着外面变得晦暗的天色,身后传来父亲低沉的叹息:“皇后多年无子但盛宠不衰,现下杨氏全族又突然从华阴迁至京城,可见赵氏一族失势是必然之理。但是等到螳螂捕蝉以后,谁又能说得准我们叶家就能安然度日呢?山雨欲来风满楼啊……对了,现在局势未明,罗府那边你也最好少去。”

叶阳疏如修竹一般肃立于廊下,等着身边的侍者为他撑开油纸伞,听见了父亲的叮嘱之后,眼神黯淡下去:“是,父亲。”

下一瞬,叶阳疏接过伞柄默然大步向外走,拐去了叶阳乔所住的雨霁小院。

04

最近叶阳乔得了风寒一直在吃药,今日更是天色阴沉,他喝了药汤以后也不能出去走动,就窝在外间花窗下看了好一会儿的书。

叶阳疏迈步进门的时候,正好看见叶阳乔恹恹地倚在一堆绣墩儿里打瞌睡。

他嘴角终于弯了起来,走到弟弟身边伸出手去把对方身边滑落的书册捡起翻看了几页,随后放在了一旁桌上。

不料回过头来,正好对上了叶阳乔闻声迷迷糊糊睁开望向他的眼睛:“唔……兄长来了?”

“身体怎么样,头还昏沉吗?心疾没再犯吧?”叶阳疏抬手按在他头上感受了一会儿,放下心来,“摸着倒是不热。”

“嗯,今天下午又喝了一副药,现在感觉已经好多了,”叶阳乔笑眯眯地把腿收了收,让兄长能在自己身边坐下,“今日听见外面热闹得很,不少人都来祝贺过兄长金榜题名,我却待在屋子里什么也没做,真是惭愧。”

“哎,这有什么,你回回生病时都爱多想,”叶阳疏挨着他坐下以后,闻言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将顶着一头毛茸茸软发的弟弟拢在怀里拍了两下,顿了顿,轻声嘱咐道,“……阿耶让我告诉你,最近王府那边先不要去了。”

“嗯?是殿下出了什么事吗?”叶阳乔在兄长怀里转过头,抬眼看他,尚在病中的思绪有些混乱,一时之间难以想到原因,只好试探着猜测,“难道是他行迹狂放不羁,又被陛下申斥禁足了吗?”

“跟殿下无关,是最近朝中不太平,”叶阳疏将他放开,随后在榻上翻找了片刻,拽过一件外氅来帮他披在身上又掖了掖衣角,这才缓缓解释道,“父亲说圣心难测,赵氏日薄西山,而杨氏却在最近举家入京。另外,自从太妃离世以后,陛下再也没有启用过她父亲一派的门生,但是现下却又把我任用为翰林院修撰……总之局势未明,在风波过去之前,我们叶家身沐皇恩,更要谨言慎行以求保全。”

“我明白了,兄长,”叶阳乔慢慢点了点头,声音有些飘忽,“我会好好待在家里的……呕!”

下一瞬,他不受控制地转过身去伏在榻边,浓黑的药汁从嗓子眼里涌出,将一大片鲜红的氍毹浸染成了深色。

“阿乔!怎么了?还是不舒服吗?”

叶阳疏被吓了一跳,赶快伸出手去在他背上顺了顺。

叶阳乔皱眉想要说些什么安慰他,但是又艰难地呕出了一口药汁,额角渗出了晶亮的冷汗。

在外面时刻侍应的小厮闻声进来,一看情形不好赶快搬过来痰盂。

其他侍从们鱼贯入室,慢慢撤走氍毹收拾地面,端上漱口用水。

过了一会儿,叶阳乔才伏在榻边喘过气来,漱了口,神态萎靡地涩声道:“……我没事。”

“药都吐出来了,这还叫没事?!”叶阳疏给他擦掉了冷汗,随后又像是注意到了什么,转头去看他吐出来的汤汤水水,“……全是药汁,你晚上没有好好吃饭?”

叶阳乔窝在绣墩里摇摇头,可怜兮兮地红了眼眶:“……吃不下。”

“那不行,喝药以前必须用饭垫一垫,不然伤身体的。”

叶阳疏颇为心疼地一皱眉,随后摸着他手觉得有些冷,于是叫下人拿来汤婆子给他暖暖,眼睛眨了眨,像是想到了什么,在弟弟肩头拍了拍:“这还没到夜里,你不吃东西身体肯定受不住。下人们煎药去了,我去看着点,你先睡一会儿歇歇精神,不要再看书了。”

“好……”

半个时辰后,叶阳乔是被空气里鸡汤的香味唤醒的。

这香味并非荤腥那般油腻,而是隐隐能分辨出是鸡肉味道的鲜香,透着一股恰到好处的温暖和诱人。

叶阳乔正巧腹中空空,一闻到这个香味,久违地察觉到了饥饿。

他的肚子在此时又非常适时且响亮地叫了长长的一声。

“咕————”

不远处坐在书桌前看画的叶阳疏闻声抬头,看见弟弟躺在榻上可怜兮兮地眨了两下眼睛,忍俊不禁地笑了一声,向他一招手:“起来,吃饭。”

叶阳乔在兄长的温声数落中披衣起身,裹得暖暖乎乎才走到他对面坐下,随后就看见了桌上那碗汤色奶白的阳春面。

“你运气不错,今天从百味坊请出来给咱们家做席面的铛头还没走,”叶阳疏把手里用温水冲过的象牙筷递给他,一扬下巴,“快吃,吃完了还有一碗新熬好的汤药等着你呢。”

叶阳乔夹起一筷子面条吸到嘴里,嚼了嚼,随后抬眼看向兄长。

叶阳疏一耸肩:“我早就吃过了。”

但叶阳乔明显不是想问这个,摇摇头咽下去这一口之后,开门见山地说:“我先前吃过一次百味坊的阳春面,他们家的铛头做饭虽然好吃,但是总喜欢在面里放芫荽,而且更重要的是——”

叶阳疏盯着他,眼睛不由自主地睁大了一点。

叶阳乔看见了他的反应,当面用筷子挑起面条,一笑:“他们家做这个,用的是龙须面。”

现在被他挑在筷子头上的面,虽然能看出来切得尽量均匀,但却是家常做法。

叶阳疏脸上出现了棋差一着的遗憾表情,随后有些不自在地抿了抿嘴角。

“谢谢兄长,”叶阳乔笑眯眯地夸他,“我一吃就知道是你做的,和阿娘每年给我们做的长寿面味道很像,只是面条有点粗细不均而已。”

“我掌握不好火候,家里的庖厨也帮了我不少忙。阿娘今日在席上应酬得疲累,一散筵就回屋歇下了,我不好去惊动她……咳咳,你凑合吃吧。”

“嗯,怎么会……很好吃的。”

叶阳疏盯着他吃了好几口,随后低头接着看自己手里那幅画,目光更加柔和。

画上是一对少年少女。

两人并肩坐在花树下,周围是摊放一地的书册简牍,少女在书册里兴致勃勃地翻检,而少年倚靠在树上,目光看向少女。

整幅画的底稿都已经用狼毫小笔勾勒结束,剩下了敷色和渲染。

在叶阳疏看得出神间,叶阳乔已经吃完了面也喝完了药,含着蜜饯一脸苦相地走到他身后,跟他一起看着这幅画,等残留在舌头上的苦意消散以后才开口道:“这幅算是画完了一小半,我记得兄长当天穿着一身白衣,雪溪姐姐穿着胭脂色上襦和湘妃色八裥裙。”

叶阳疏点了点头,将画轴放回原位,用镇纸将画幅细细压平整:“等这幅画完工以后,你直接找小厮送到我院里。”

“嗯,你要亲手把它送给雪溪姐姐?”叶阳乔把两只手放在嘴边呵口气搓热,“她最近不来我们家玩了吗?”

一想到在书房从父亲那里听见的安排,叶阳疏罕见地沉默了下去,修长的指节在碧玉镇纸上停留了一瞬,关节发白。

半晌,他才轻轻点了一下头:“……是啊。”

窗外,清冷的雨下了半晌,慢慢转变成了今冬的第一场细雪,裹挟着冷意呵气成冰。

此时,距叶氏全族获罪下狱,还有不到一年的时间。

叶阳乔将面条吃完以后,有眼尖的小厮从外间走过来收走了放在书案上的空碗。

这也是叶阳疏亲手给叶阳乔做的最后一碗阳春面。

阳乔脾胃虚弱,所以对他而言空腹喝中药比较伤身体,大家在现实里还是要谨遵医嘱用药的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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铛(chēng)头:古时候对于厨子的称呼。

【注意】文中的科举授官时间是私设,并非史实,望周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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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哼,没想到吧,阳乔在病中喜欢吃面食的习惯是妈妈和哥哥给他养成的!不是姜越禾给惯的!

叶阳疏,一款宠弟狂魔,是超级超级有耐心的、很靠谱的兄长。

他的结局会在下一个番外《淇奥》里,经由他爱人罗雪溪的视角,慢慢交代清楚。

其实我有点不敢写他的遭遇(因为太悲剧了),我不是个喜欢虐待自己“孩子”的麻麻……

但是不讲出来,大家又不知道他的故事,就很纠结(叹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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