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番外·淇奥(BE高虐慎点)[番外]

01

罗雪溪与叶阳疏的相识,源于乾安八年暮春时节,在罗宅主办的一场诗会。

当然,彼时二人都是垂髫小童,自然没有正经参与诗会的能耐,只是被家中大人放出来与其他家官宦儿女混玩儿罢了。

罗雪溪正是在与其他孩子们一起捉迷藏的时候,与叶阳疏碰了个正着。

“七十六——七十七——”

罗雪溪在后园里溜来溜去,听着耳边墙外月亮拱门处逐渐加快的查数声,心中越发焦灼。

她已经找了好多地方,但总是不合心意。

要么已经有人藏身,要么就是没有视线死角,那抓人的一旦过来准能被找到。

怎么办……怎么办……快数到一百了……

“八十二——八十三——”

可恶!

她一跺脚,又快速绕过几处亭台暖阁,看见了院墙最北侧的梅子树。

由于植物生长喜光,面向南边的这一侧,枝叶繁茂。

罗雪溪转头瞧了瞧来时路,眼睛一转,利落地提起艾绿色裙摆,咬着披帛就绕到树后向上爬。

谁知,她刚爬了几步,树上竟然传来了一个少年的声音,温和中带着些无奈:“在下无意冒犯,但是这树上恐怕装不下你我两个。”

她现在口中咬着披帛说不出话,但是一边向上看他,一边继续爬树,柳眉微蹙,眼睛里带了几分戾气,大有几分“我偏要看看装不装得下”的气势。

少年看她这样执拗,叹息一声摇摇头,随后主动伸过手来,想要拉她上去。

罗雪溪却偏偏要强,挥开他的手,凭着自己的力气坐到了他身边,抬手拽出口中的披帛,还不忘将自己的裙摆也一并归拢在身侧防止被发现。

收拾好这一切之后,罗雪溪转眼看向对方,傲然一笑:“如何?”

他二人共同坐着的枝干随着她的动作晃了晃,倒也没断。

“……并不如何,”叶阳疏穿着一袭藏蓝色圆领袍,懒懒倚在树干上,瞧着她实在有趣,开口道,“先来后到,此处我为主,你为客,主不愿留客,你且下去。”

下一弹指,他果然看见面前漂亮且盛气凌人的小丫头再次皱起了眉毛。

就在他觉得这小丫头说不过自己,一定会灰溜溜下树还自己一份清净的时候,罗雪溪转转眼睛,突然笑眯眯地朝着他的方向挪了一下,轻声道:“此处乃是罗府,我是罗家小姐罗雪溪,我为主,你为客,你且下去。”

啧。

叶阳疏暗自叹息:巧了,这小丫头身份特殊,不好糊弄。

耳边正好传来一墙之隔的另一院落中,长辈们所开诗会告一段落的谈笑声,叶阳疏眨了眨眼睛,主动点点头退了一步:“好吧,客随主便。”

就在他刚用手撑住枝干想要跳下树去的时候,身边的罗雪溪急急按住了他的手腕,说话声音又轻又急:“你你你要干什么?!”

“下树啊。”

“不、不行!你等会儿!”

罗雪溪怕他不听,又伸过另一只手来,有些蛮横地按在树干上,拦在叶阳疏身前防止他跳下去。

叶阳疏转过头,一脸平静地盯着面色急切的她,有些好奇地陷入了思考。

这时,树下不远处传来了好几个其他孩子们的嬉笑声——

“找到你啦!哈哈哈哈……”

“还有谁?”

“唔,还有阿妩,道之,道恒,对了,还有雪溪……”

罗雪溪听见底下有人说她,不由自主打了个抖。

叶阳疏眉毛一挑,心下了然。

“原来如此,你们在玩捉迷藏。”

罗雪溪看着他突然放松的面容,如临大敌,外强中干地硬气道:“对、对啊。”

但是她怕引起树下注意,所以使用了轻声,从气势上弱了太多。

“你不许下去,等他们走了以后再下。”

“……”

叶阳疏叹了一口气,有些认命又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挪回了原位倚在树上。

罗雪溪见他竟然真的这么听话,也不好意思再咄咄逼人,有些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什么,犹犹豫豫地收回了自己的两个胳膊。

少年瞧着比她大不了多少,手腕摸起来却坚硬如铁,热烘烘的。

罗雪溪握着树干的双手回味着刚才的触感,脸颊微微发烫。

树上的气氛一时之间陷入了尴尬。

此时正是暮春时节,即将入夏,树冠枝叶绽绿,有几个枝杈上还结了碧绿的圆果,闻着清香醉人,是青梅。

反正在树上待着也是无趣,叶阳疏抬手指了指离自己最近的一颗,问罗雪溪:“这个现在能吃吗?”

正在窘迫中的罗雪溪一听这话,立刻小声接话道:“那边的是前两天仆人们用杆子打落熟果以后剩下的,应该还没熟透呢,酸得很。”

“哦。”

罗雪溪抬眼四下张望了片刻,在某处定住了视线,随后转头朝着叶阳疏一笑:“你且稍等。”

她今日虽然穿着枣色上襦和青色下裙,衣裙颜色并不出彩,但面容上还是由着母亲和保氏们给她化了些浅色胭脂和花钿,一笑起来神色飞扬,惹得叶阳疏一怔。

下一瞬,她竟然扶着旁边的枝干,慢慢站了起来。

叶阳疏心下一惊,赶快伸手去扶她,一边还记得她在跟别人捉迷藏,小声嘱咐道:“当心!”

“无事,我经常爬树的,”罗雪溪随口安抚他一句,抬手想要去摘几颗她觉得长得不错的果子,“你等我给你挑几颗好的。”

“咦——那树在动——”

唔,糟了。

罗雪溪和叶阳疏对视一眼,眼神之中有些慌乱。

叶阳疏眨了眨眼,有些认命地叹了一口气,轻声嘱咐她道:“扶稳树干。”

“啊?……哦。”

看着她站稳以后,叶阳疏赶在其他少年少女们正在争论要不要上前查看情况时,先一步翻身下了树。

“唔哇——”

“果然有人!”

随后,有眼尖的认出了正在慢条斯理地拍打衣服的叶阳疏:“阳疏!我就说怎么寻你不见!你倒是会找地方,藏在这里躲清闲。”

“就是就是!怎么不知你还会爬树?”

“哈哈哈哈……”

作为叶相的长公子,叶阳疏本身又文采斐然、很早便有诗文传抄在外,其他士族名流家的公子小姐或多或少都认识他,想要与他结交关系。现下突然遇见,更是不肯放过他了。

叶阳疏和他们从容谈笑许久,又在言语中暗示此地只有自己一人以后,那些少年少女才相携而去。

确认目送着他们离开,叶阳疏转身回到了树下,抬眼向上看去,眉眼间的笑意多了几分真实:“下来吧,他们被我支走了。”

“哼!我就知道我这次一定会赢!等会我就去找他们!”

罗雪溪一边嘟囔着一边滑下树来,转头打理了一下衣裙和钗环,笑眯眯地回头伸手给他看,嫩白的手心里躺着两颗圆滚滚的青梅。

“喏,多谢你帮我岔开他们,”罗雪溪抬手递给他一颗,“这是谢礼。”

两人就近找了个亭子,借着亭边的活水洗手洗果子。

“……他们怎的都认识你?”罗雪溪一边搓着手里果子的青皮,一边抬眼问他,“你很有名吗?”

叶阳疏不紧不慢地跟她一起将手放在流水里,想了想,问道:“你们一家是新近才到京城的?”

“唔,我父亲倒是来京城有两三年了,但是直到最近才把母亲和我接过来,”罗雪溪静静地解释道,“先前在族中都是同姓兄弟姐妹跟我玩儿,现在刚来不到三个月,其他人跟我不熟,我想着都认识认识才好,不然日后总闷在府里,连个朋友也没有,好没意思……对了,我听他们叫你叶家公子,你是叶丞相的儿子?”

“嗯,我叫叶阳疏。太阳的阳,奏疏的疏。”

“叶、阳、疏……”罗雪溪慢慢点头,品着这个名字,“可有什么来历?”

“圣皇宽诏养疏顽,”叶阳疏顺口答道,“宋代叶道卿的诗句。”

“歌功颂德的,没意思,”罗雪溪瞧着他将洗好的青梅搓了搓,放在嘴边一咬,问道,“怎么样?”

叶阳疏嚼了两下,一向风轻云淡的脸上露出了罕见的为难神色:“嘶……”

“酸?”

“……有点。”

“真的?我试试这个,”罗雪溪瞧着他脸色不好,对自己手里这个也有些没信心,犹犹豫豫地放在嘴边咬了一下,“咦……”

叶阳疏也问她:“酸?”

“……太酸。”

两人皱起眉头相视而笑,到底还是慢慢把那两颗青梅吃掉了。

果然,没打下来的果子,终究还是有原因的呀……

不过在这次诗会上,叶、罗两家的夫人一朝重聚自是欢欣,叶阳疏与罗雪溪之间所谓的“娃娃亲”,也就在他们二人躲在一起偷吃青梅的时候,莫名其妙而又暧昧不明地定了下来。

02

乾安九年,孟夏。

罗府后园,镜芳洲。

罗雪溪坐在书桌后,桌子前面的木窗大敞四开,她直直望着不远处零落满地素白花瓣的梨树,目光寂寥。

身后的侍婢耳聪目明,先她一步看见了远处循着山石小径前来的叶阳疏,含笑提醒她:“小姐,叶家长公子又来了。”

罗雪溪闻言,身子纹丝不动,只是眼睛转了转,没精打采地应和:“……哦。”

“小姐……”侍婢有些无奈地伸手推推她。

“别理我,女师让我作的诗一直都做不出,正愁着呢。你去问他有什么事?不重要的话,一并推掉吧。最近都别来找我玩儿了,告诉他我没心情。”

侍婢听罢,只好应和下来,前去迎接叶阳疏,顺便解释。

罗雪溪恹恹地双手托腮,从窗子里看着自家婢女走过去跟他说话,不知说了些什么,那个没良心的竟然笑得那么开心,摇了摇头,随后又点点头。

正忿忿不平间,叶阳疏远远望过来,二人的目光隔空相碰。

叶阳疏朝她一抬手,罗雪溪看见了他手里提着的方形点心盒子。

看来是叶府的夫人又做了些吃食,让他来送给她一份尝尝鲜。

她刚想站起来,余光又看见桌上丝毫未动的笔墨,心头一阵愁苦,郁闷地抬手摆了摆让他回去。

没想到,叶阳疏摇摇头,隔空点了点她,随后侧身躲开侍婢,走下山石小径,顺着青石板路风风火火地走到窗下,笑意盈盈地站在堂下隔窗看她:“怎么了?区区一首七言诗,竟难住了才女不成?”

“少拿我打趣,”罗雪溪坐在窗前,看他鬓边的碎发被微风吹动,有些凌乱,抬手替他抿到发髻里,自然而然地抱怨,“今年这梨花开得不好,零零落落的,没什么意境可品,女师还偏叫我来咏它,我不知道如何写,原本这诗在它开得最盛的时候就该写完,结果现在都败了一地了,我还没写出。昨日女师来教习时问我,我说明日一定拿给她看的,现下日头都到中天了,我还没动笔,等到了晚上黑漆漆什么也看不出,更没法写了。”

“原来如此,”叶阳疏在她说话间将食盒放在桌上一角,打开盒盖将里边自家母亲做的糕点一样一样拿出来,花香、果香融合着牛乳、酒酿的香气铺了满桌,从容抬头含笑道,“我帮你写?”

他的诗才可是七岁便名满京华的。

罗雪溪瞧着他真诚的笑脸,给自己拿了一杯红豆酒酿圆子,又顺手把食盒里同样的另一杯递给他,一撇嘴:“才不要呢。我诗才不佳,女师肯定一眼就能看出来我找了别人代笔捉刀,到时候非要用藤条打我掌心,你倒会看笑话。”

叶阳疏笑了几声,从善如流地将那碗小圆子接到手里,站在窗外陪她吃点心,劝道:“……那也不能连朝食都不吃,幸亏今日我母亲做了点心要我送来府上尝鲜,不然我岂能从令尊令堂那里知道你竟然愁到茶饭不思?”

罗雪溪喝着酒酿热汤,闻言叹一口气:“真的作不出……平日里你那些骈四俪六的诗作,到底是怎么写出来的?”

“偶有所感,即兴而发啊。”

“瞧你说得简单,”罗雪溪嚼着小圆子,有些吃味,“倒衬得我像个不通文墨的蠢物。幸亏当下女子不参与科考,不然我竟是连个功名都捞不到。”

“怎会,”叶阳疏一听这话,倒开始替她说话,“你算学和天文术数不是有学?那些哪一样女师未曾夸你?若是凭借这些,也能去司天监当位女令史。”

罗雪溪一听这话笑得开怀,摇摇头道:“现下若不是家道中落,也没见过哪家女子出门到公府中任职,抛头露面的。”

“……你不喜欢出门?”

“怎会不喜欢,”罗雪溪握着白瓷勺搅动着杯中汤水,怅然道,“但我更想出门游历名山大川,到处体会风土人情,而非被困在公府楼台之间,被重重礼法所限制,一点儿也不自在。”

叶阳疏一怔,如玉的面容被酒酿的热气熏得有些微微泛红:“难怪你不喜欢作诗。”

“倒不如说不喜欢命题作诗,总归太多限制,”罗雪溪抬手朝着窗外那棵梨树一指,“况且都落尽了,怎么写花?若是要写,也只能以‘惜花惜时’为题,难免落入窠臼、毫无新意可言。”

叶阳疏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了望,看着那棵梨树眨了眨眼:“……其实,有些时候,看似是在写景色,但主题完全可以跳脱出景色之外。”

“嗯?比如?”

“比如……”叶阳疏望了望那棵树,又转眼回来看罗雪溪,突然意味幽深地微笑,恳切道,“……写人。”

罗雪溪有些被他温和而又热切的目光烫到了,垂下眼睛捧着杯勺,喃喃重复道:“写人?”

“对,将对人的情感融进景色里写出来,就不会是单纯的‘惜花惜时’,”叶阳疏将空掉的酒酿杯子放回食盒里,顺口道,“比如此情此景,堪怜……嗐,罢了。”

“嗯?怎么不说全?”

“再说我就要帮你把诗句都作出来了,”叶阳疏高深莫测地摆摆手,示意自己不能多言,将空掉的食盒拎出了窗外,“走了,要记得吃饭。越是面对难办的事,就越是要努力加餐饭。”

“那可不好,我岂不是要吃得如圆子一般圆了?”

“那也是珍珠小圆子。”

“贫嘴,竟然拿我寻开心!”罗雪溪方才放下杯盏,闻言有些发窘,探身出窗子作势要打他,“没良心!”

叶阳疏闻言,边笑边提着空食盒一溜烟躲走了。

对景。

写人。

罗雪溪静静坐在书案前拄腮思索,不由自主地想着叶阳疏留下的话来。

譬如此情此景……

意气风发的少年站在堂下,背后是一树葱茏,遍地素白花瓣,零落成泥,微风清香,笑语盈盈,碎发轻拂,氤氲酒酿香。

堪怜……

罗雪溪嘴角不由自主地弯了弯。

随后,她试探性地伸出手去,动作逐渐从犹豫转变成坚定——磨墨,拿笔,蘸墨,走笔……

堪怜堂下春娇客,焚轮不解恣风流。

漫天素魄扶摇去,一树芳魂君自留。

03

乾安十一年,正月十五,上元节。

叶阳疏一早便与罗雪溪约好,今日来京城外的葭山逛花灯市集。

罗雪溪穿着粉蓝色绣蝶恋花图样的新衣裙,外罩白狐皮斗篷,从檀木马车厢中缓步而下。

她鬓边的蜻蜓彩石花钿一颤一颤地刚冒头,就被不远处站在山门之下的叶阳疏看了个正着,随后小跑过来扶她下车。

她将手自然而然搭在他的手心,一抬头,二人相视而笑。

“上元安康!”

“上元安康。”

“今日怎的不见乔弟出来走动?难道最近又病了?”

“未曾。前日里王府下了帖子来请,他去陪太妃了。”

“原来如此。”

他二人一边顺着人流,一步一步迈上山道石阶,一边慢慢聊着彼此家里的日常琐事。

“……罗夫人身体还好吗?”

“母亲近日身体尚可,但在夜间还是多思多虑,难以安眠,”罗雪溪抬手格开横栏在身前的枯树枝杈,眨眨眼道,“家中一位贵妾即将临盆,找了郎中来看说是男胎,差不多就在最近几日便要落地。我既无胞兄也无胞弟,母亲又缠绵病榻不曾有孕,父亲对这个弟弟很是看重,所以难免冷落了母亲。”

“对不起,我问得有些……”

“无妨,”罗雪溪抬眼迎上叶阳疏有些愧意的目光,柔和一笑,“我心中乱得很,多谢你愿意带我出来走走。”

叶阳疏闻言,将脸上的笑意扯得大了些,露出一双灿烂虎牙,抓住罗雪溪的手带她沿着山路向上跑:“那就走吧,说好了出来玩的!”

罗雪溪也被他带动着笑起来,两人的斗篷毛色一黑一白互相依偎,在山路上留下一串笑语。

两人逛了逛话本摊子,又在沿途看了百戏演出,品了一溜儿小吃点心,坐在半山腰的亭廊里跟着百姓们听了两场说书,打赏了几百钱。

“瞧!这儿还有卖奇巧玩意儿的,孔明锁,九连环!”

罗雪溪在一个货郎摊前停下,左翻翻右看看,惹得叶阳疏与那卖货的货郎都笑起来。

“哎?这一对儿青鸾玉佩倒是精致,只可惜用的是杂色青玉,还雕刻得小了些,”她伸手从摊上将那一双玉佩举到眼前细观,顺手拽了拽身边的叶阳疏,“你看,这明明雕的是一双青鸾鸟,每一只却都只有单个翅膀,好奇怪。”

叶阳疏闻言凑到她肩头去看,也觉得这东西刻得奇怪:“敢问货郎,青鸾一般都是单只精刻,怎做成这样的对佩形制?倒是稀奇。”

“不瞒二位,在下从市井工坊玉雕师手里收来这一对东西的时候,他们说这鸟就是成对而飞,取夫妻琴瑟和鸣的好意头。倒不知二位口中的‘青鸾’,又是何等仙物?”

“原来如此,”罗雪溪最先反应过来,笑着跟叶阳疏解释,“恐怕是玉雕师磋磨的时候绘制图纸,有了些自己的灵感和设计,瞧着像是青鸾,却是一对比翼鸟呢。”

叶阳疏笑着看她:“怎么样?要买吗?”

罗雪溪有些脸红耳热,犹豫着将那一对玉佩放回摊子上,嘟嘟囔囔道:“……还没成呢,若是买了,倒像是……”

货郎眼力好,看出他两个之间郎情妾意,赶快对着叶阳疏卖力推销:“郎君一表人才,娘子也是花容月貌!二位神仙眷侣、天作之合!若是买了这一对玉佩,岂不更是喜上加喜,举案齐眉!”

为了卖货,他真是把自己知道的所有能夸人的成语都用出来了……

罗雪溪被他说得更加羞窘,举步欲逃。

却没想到,叶阳疏倒从怀中掏出荷包,扔了一块碎银子给他,拿走了那一对玉佩:“承郎君吉言,在下买了。”

那块碎银子的价格远超这一对玉佩,惹得货郎连连作揖、笑得开怀。

罗雪溪和他慢慢向上走,看着他将那对玉佩收入怀中:“现下诸事未定,你买这对做什么?”

下一瞬,叶阳疏口中的话,让她因着父亲对妻妾态度而颇为杂乱的思绪为之一散:“等我授官以后向你家提亲时,把这一对玉佩放在聘礼中做个证明。”

罗雪溪重新露出笑容,帮他将斗篷拢好:“……蠢物,不过是一双杂色玉佩罢了。”

叶阳疏倒是注意到她的神色,主动俯下身来去看她的双眼:“眼圈怎么突然就红了?”

“……我无事,天气太冷了而已,”罗雪溪抬手擦了擦眼角,摇摇头,主动去拽他的衣角,随便找了一个小摊,“瞧,那边有解签的!且去看看!”

叶阳疏猜到了她在想什么,但眼下不是解释的时机,只好暂且压下心意不表,由着她拉着自己到处转。

两人在解签摊子上花了几个铜板各自抽了一签,那签上写的也并非什么高深谶语,都是些浅显易懂的祝福,一看便知何意,只是新年伊始、寓意吉祥而已。

“我看看你的,”罗雪溪踮脚歪头,去瞧叶阳疏手里的木签,叶阳疏任由她扒着自己的手,“文昌大吉,金榜登科!你今年不是刚中了举人?等三年以后下次会试,一定能飞黄腾达,这是难得的好意头。”

叶阳疏闻言一笑,他对自己的能力认知还是很清晰的,这签也只是锦上添花罢了:“你的呢?”

“我的可有趣了,”罗雪溪将签递给他看,“你瞧,我原以为又会是什么琴瑟和鸣之类的场面话,谁承想不是。倒像是冥冥之中知道我在想什么一样。”

那木签上刻着——九州天地,逍遥自在。

“……难得,”叶阳疏也觉得有些意外,“凡俗求签者,大多心有所欲,这签竟然‘逍遥自在’,可见制签者心怀非在小处。”

“若是我真能如它所言,自由自在,那就好了。”

“一定会的。”

等到天色即将黯淡,叶阳疏又给罗雪溪买了一盏玉兔纸灯点起来照明。

“先前官府告示,说是子时初刻京城内会有烟花盛放,市集到此处就要逛完了,反正今夜无宵禁,我们就去山顶等着看烟花吧,”罗雪溪抬手指了指更高处的山路尽头,“我记得山上有道观,前几天远远看着还有善信香火呢。”

他们迈步去往山顶,与观中道童说明来意之后,先到各殿拜访,随后挑了一处有石桌石凳、视野开阔的偏院相对而坐,一炷香时间过后,道童前来奉茶,言明自家师傅云游在外,若是有事可以随时找自己。

二人从容谢过,让跟上来的几名从人在市集采买的东西里选了些新鲜素净的瓜果点心,赠送给道童供在殿内。

“我与罗小姐看完烟花便下山去,”叶阳疏吩咐身边小厮,“汝等可先去套车,在山门外等候,回府之后自去领赏赐。”

罗雪溪从他的话里似乎品出了什么,也低声让自己身后的侍婢到偏院拱门之外等候。

现下宇宙静谧,繁星满天。

两人于高山之上并肩而坐,共看山下万家灯火,一夜鱼龙舞。

手边是道童刚刚泡好的热茶,罗雪溪拢了拢狐皮斗篷,端起茶盏来默默喝了两口取暖。

“白日里在山道上,我买下这对玉佩,也不过是图一个好意头,”叶阳疏将那对比翼鸟杂色青玉佩从怀中取出,放在石桌上,“等到真正下聘礼的时候,我亲自去库房挑好玉料,让工匠用羊脂白玉雕一双比翼鸟来送你。”

“身外之物,青玉还是白玉,都无妨的,”罗雪溪转头看他,慢慢解释道,“我当时……却是想到了我父亲和母亲。”

叶阳疏闻言一怔,静静听她说下去。

“当初我母亲在闺中时,也是名门之后、娇生惯养,我父亲家里求亲时,外祖家犹豫了很久都没决定,最后是我父亲亲自去外祖面前起誓不负我母亲,最终才结下两姓之好,”罗雪溪放下手中茶盏,呵气如兰,“结果,成婚以后外祖家出了事,我父亲也总是离家在外求官,虽说他本人并未曾苛待母亲,但终究还是放她在祖宅与旁支同居了那么久。近几年方才团聚,母亲身体又衰弱下去,不能有其他子息,只得……只得主动请求为父亲纳妾,方才能延续罗氏长房香火。”

“我们叶家没这样的规矩。”

“嗯?”罗雪溪有些愣怔,“……什么?”

叶阳疏起身慢慢走到她面前,蹲下身抬眼看她,目光清明坚定:“我属意于你,此生再无他人。”

山下此时放起烟花,缤纷璀璨,绚烂繁华。

远远传来山腰处百姓们的欢呼声,倒衬得此方天地越发宁静恒久。

“嗯?怎的又哭了?”

罗雪溪呼吸一滞,方才注意到有泪水滚落脸颊,慌乱地抬手去抹眼睛,嘴硬道:“……才没有呢。”

叶阳疏从地上起身站直,将坐在石凳上的罗雪溪抱在怀里,柔声安慰道:“你放心,我们之间永远不会那般相处的,你信我。”

罗雪溪闻言回抱住他,一边透过他的斗篷缝隙去看山下城中的烟花,一边将面上的泪水蹭在他衣襟处:“……嗯。”

两人以这样的姿势依偎在一起,直到烟花寂寥阑珊。

“万一……我是说万一,将来我也像母亲一样,身体不好、不能久长呢?”

“那我就从朝中辞官,带你去看九州山河,游览名山大川,做一对逍遥眷侣。”

“那不成!你们家的压力,岂不是都要压在乔弟身上了?他本来就身体不好……”

“带着阿乔一起怕他碍事,打包送去王府托颖王殿下照顾就好。”

“噗嗤……我想象不出颖王殿下那个不稳重的人,跟阿乔凑在一起的模样。”

“太妃娘娘喜欢阿乔,不会让他受欺负的。”

“嗯,我看也是……”

在葭山脚下临近分别时,叶阳疏骑在马上望着车厢里的罗雪溪,突然向她招一招手,示意她伸出手来。

有了先前他在山顶的承诺,罗雪溪瞧着安心不少,将右手递出窗外去:“又怎么了?舍不得?”

“嗯,的确舍不得,”叶阳疏微笑着从怀里掏出一支金雀钗,沉甸甸地放入她手心,温声道,“月转庭花玉一阑,宝钗不卸待郎看……所以只好增补妆奁,以求美人眷顾,时时相思。”

车厢内作陪的侍婢们一听,都笑意盈盈地看自家小姐。

“偏又说些酸诗腐儒的话来,知道你于诗文一道上比我精通。”

罗雪溪将金钗插在发髻上让他隔窗看了一眼颜色,随后嗔怪一声“蠢物”,红着脸放下了帘毡。

04

时光不紧不慢地走着,终归还是来到了乾安十五年。

如梦魇一般的乾安十五年。

上一年,叶阳疏十五岁金榜登科,高中状元,被圣上亲授翰林院修撰一职,虽然叶相一家竭力谦恭、谨小慎微,但在圣上的温和敦促之下,前去叶府拜贺的官眷还是要踏破了甲第的门槛,硬生生逼迫叶家专门挑了良辰吉日来接待众方来客。

不过在办筵之前,叶家特地派过小厮到罗府传话,告知罗大人万勿携家眷前去拜贺,切记切记。

吏部尚书罗涛在京城的时日虽不如叶相久长,但能在短短三年之内高升到尚书一职,自然也不全是因为他与叶相师出同门。

接到小厮消息之后,罗府在一众“趋炎附势”的官宦之中成了一股清流,选择了“守身持正”。

当然,也在日后圣心翻覆之时的结党清算中得以幸存。

三月二十二,羌地生变,军情紧急,兵部侍郎杨棘献言,请圣上派十七岁的颖王带兵远征平乱,叶相力谏不可,一则颖王久在朝中不曾手握重兵,难以服众;二则羌胡地处边境乱军凶险,恐有闪失。

没想到,向来对待这位两朝重臣分外客气的皇帝却骤然发难,于金殿之上申斥叶氏结党为祸,不思报效皇恩,直到颖王主动上前恳请领兵出征,方才作罢。

旦夕之间,叶氏掌握了两朝的右相之位岌岌可危,人心思变。

三月末,颖王跪领虎符,亲率五万兵将出征平羌。

颖王离朝后,叶氏一族在朝上失却庇护,彻底在政斗中大权旁落。

暮春时节,罗府后院。

镜芳洲内飞红零乱、花香漫天。

罗雪溪身穿月白色寝衣跪坐在一片殷红芍药花间,乌发长如泼墨,淋漓曳地,只用一支金雀钗在鬓边斜斜挽起几缕发丝。

她原本朗若玉盘的面容明显地憔悴了下去,眼睑之下也出现了两片未曾休息妥当的、黯淡的青灰色。

形容枯槁的少女跪坐在花丛里,仿佛被身周开得极艳的花朵吸收尽了全部的灵气和鲜活。

“小姐……”侍婢站在花丛之外,远远地唤她。

罗雪溪一动未动。

“小姐……”呼唤声中带上了哽咽。

半晌,嘶哑的女声响起:“母亲病重,身为子女不可不尽孝道,我已经发愿在此地拜星七日七夜,以求上天为母亲赐福增寿。现下还有三日,不可中道偏废,失信于天。”

“是叶家,”侍婢拜倒在地,不敢看她,“是叶家来人了,说齐大非偶,请求、请求毁去与小姐的婚约。”

四天以来在花丛中傲然长跪的身影,在听到确切消息的那刻,仿佛伛偻了一瞬。

也仅仅是一瞬而已。

“……我知道了。”

早已嘶哑的嗓音,难辨悲喜。

小心翼翼站在侍婢之后、本想开口唤她的叶阳疏,最终还是默默咬紧牙关,将手负在身后,没有上前,也不发一语。

他就这样陪着她,站了半日。

罗雪溪跪在花丛之中,长风吹过,带来遍地芍药花香,其中有一抹温润圆融的檀香清楚地呈递而来,终究令她沉默着泪流满面。

但她始终没有回头看他。

去年三月,他们还在罗府后园带着乔弟作画,数月以后,叶阳疏年少登科,风光无匹。

但现在,叶家却已经是朝不保夕。

无论是士族、还是寒门,终究只是皇权之下,随用随弃的棋子罢了。

若是圣心有变,翻覆一姓之荣光,便在旦夕之间。

生为棋子,就连妄想善终都是奢侈的。

乾安十五年八月初四,皇帝下诏,右丞相结党营私、祸国殃民,长子自年少登科后不思报效皇恩、妄议朝政,罚全族财产抄没,族中已在朝为官者,腰斩弃市,其余男丁下狱论罪,女眷及十二岁以下男丁没入掖庭为奴,官婢遣返、私奴变卖。

后经有司查处,叶氏全族在朝为官者,唯右丞相及其长子,二人而已。

05

行刑前夜。

大理寺狱。

一道纤细的身影披着黑色斗篷,跟随在大理寺丞身后踏入终年不见天日的牢狱之中。

砖石阴寒,囹圄幽深,偶尔还伴随着获罪之人在接受刑讯之后的哀嚎。

“恩师和阳疏那孩子就在前面,这两名狱卒会陪着你一起去,有最多一刻钟的时间留给你探视,”大理寺丞就此停步,转身对着斗篷人嘱咐道,“皇恩浩荡,不容置疑,但我心中有愧……所以雪溪小姐自己前去吧。”

“多谢大人,”罗雪溪向他敛衽为礼,“雪溪看看就走,必不会让大人为难。”

“本官……能理解。”

随后,大理寺丞带着其余人等停在原地,目送着她跟着两名狱卒向前走入更深的黑暗。

好冷,好黑。

转过几处岔路,狱卒终于带着罗雪溪停在了一处以精铁打造的牢房门前。

地上虽然能看出新铺了几层干草,但是由于监牢整体位于地下,到底还是阴冷潮湿,难以御寒。

“叶丞……叶大人今日上午在守卒巡逻时被发现感染了风寒发起高热,所以临时调到了别处关押,现下这里关着的是小叶大人一个人,姑娘只能站在牢门之外,明日行刑,今天……把能说的都说了吧,我二人点上烛台以后就在回廊拐角处等候,劳烦姑娘在心里算着时间,不要超出寺丞大人给出的时限。”

“多谢二位。”

牢房内黑漆漆的,缺少光照,看不分明。

在狱卒拿出火折子点亮石壁上烛台的时候,罗雪溪走上前去握住精铁栅栏,竭力在黑暗中辨析人影:“……阳疏?你还好吗?”

悲伤而微微喑哑的女声在牢房中空洞地回荡,没有应和。

“阳疏?”

灯光亮起,栅栏外的几个人看清了牢房内的情况,一个清癯的身影背对着门口,倒在地上,穿着暗灰色囚服,只能在房间角落尽力蜷起身体取暖。

罗雪溪有些着急,伸手在栅栏上拍动,声音中带上了哭腔和哽咽:“阳疏!阳疏是我啊……是雪溪……你转过头来……看看我……”

渐渐地,角落里高瘦的背影动了动,对门外的声音似乎有所知觉。

两个狱卒见此情景,也跟着精神一振,小声唤道:“小叶大人,小叶大人?”

罗雪溪伏在栅栏上看他浑浑噩噩地逐渐起身,眼前漫上了泪光。

太瘦了,太瘦了……

但是,叶阳疏却先背对着他们整理了一下头发和仪表,才转过脸来,起身走到门边席地而坐,当他看清门外来客是谁之后,半月以来一直尽力维持的冷静和理智突然碎裂了,转而变成了惊惶和害怕:“你怎么、谁带你来的!快回去……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回去!”

“我不回、我不回!”罗雪溪泪如雨下,哽咽着跟他顶嘴,索性借着这最后一面,将自己所有的情绪都发泄了出来,“你总是这样!在每次意识到有问题之前都先把我支走、把我推开!小时候捉迷藏被抓的时候是这样,王府里那次是这样,现在……更是这样……你、你怎么这么心狠啊……”

她头一次在他面前哭得这样毫不在意形象,一点也不像是吏部尚书家金枝玉叶的大小姐。

两位狱卒识趣地行了一礼,走去远处回廊尽头避嫌。

罗雪溪倚靠在栅栏上哭得气噎声堵,泪眼朦胧地看着他慢慢挪到烛光之下,露出已然瘦得近乎脱相的脸。

只有那双眼睛始终温和而纯良,永远都是那样热切真诚。

叶阳疏见她愣怔着盯住自己,霎时反应过来了什么,眨了眨眼睛,重新将面容隐匿于黑暗中。

“别走,别躲我!”罗雪溪将手伸进栅栏内去抓他,“我没有害怕!我只是……只是心疼……”

“将死之人,生气已散形容憔悴,会让你做噩梦的,”叶阳疏深深呼吸几次,声音再次回归了平静,甚至带上了些平日里的笑意,可是也掺杂上了些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你实在不该来看……”

“因为我很想你。”

叶阳疏如风一般的叹息为之一顿。

“我、我实在很想你……”罗雪溪哑着嗓子竭力保持平静,学着他的模样,“……你不想见我一面吗?真的不想吗?”

“我,”叶阳疏喉结一动,垂首艰难道,“……我不敢奢望。”

“胆小鬼!我就敢!”罗雪溪恶声恶气地敲了一记栏杆,“抬起头来!你看我今天穿了什么来见你!”

叶阳疏似有所感,浑身战栗起来,却不敢抬头看她。

“月转庭花玉一阑,宝钗不卸待郎看……宋代葛起耕的《次子泉韵》,现下我也读了许多宋诗了,”罗雪溪摘下兜帽,抬手抚过鬓边金雀钗,解开斗篷露出自己穿着的红锦绣金丝嫁衣,擦掉自己面上的眼泪,“怎么,你这么些年都吊着我,如今敢做不敢当吗?!”

“我没有!”

叶阳疏骤然抬头,虽然心有预料,但在看见她的装扮之后,还是不由自主地心头一颤。

精铁栏杆之外,穿着嫁衣的少女含着泪光在烛灯下对他露出含泪的微笑。

“叶阳疏,我今日特地来此,嫁给你。”

叶阳疏忍了半月的眼泪,随着这句话,自颊边潸然而下。

罗雪溪也是眼泪涟涟,扶着栏杆笑看他,哽咽道:“怎么?你高兴得说不出话来了?”

叶阳疏第一次在她面前,无声而又迅速地泪流满面。

“好看吗?”

“……”

“问你话呐!”

“惊才艳绝……举世无双。”

罗雪溪破涕而笑:“……蠢物。”

良久,他摇了摇头伸过手来,握住她扳着栏杆的手,认真嘱咐道:“我死之后,你不许做傻事。”

“混账!你死以后,我就走得远远的,”罗雪溪强自撑住语气中的蛮横,但却用另一只手覆在他冰凉的手上,竭力为他传递温暖,“先前说好的名山大川、风土人情,我……我要自己去欣赏一遍!”

叶阳疏闻言,弯了弯嘴角,微微点头:“……好。”

“你下去以后,不许乱跑,就站在三途川边,看着我这辈子功成名就。”

“好。”

“若是提前喝了孟婆汤走了,我也一定要在下辈子追着你缠着你,让你非娶我不可。”

“好。”

“这一辈子,我才不会像我母亲一样在内宅空耗时光,我要出去用我自己的才能自立于世!”罗雪溪咬了咬嘴唇,恨声道,“我总能走出一条跟你们不同的道路来的。”

“我信你,”叶阳疏抬手身处栅栏之外,帮她擦掉眼角的泪水,仿佛透过她的双眼看见了他无法企及的未来,“当年说好的……九州天地,逍遥自在。”

“你这个混账……”心上猛然被回忆戳了一刀,罗雪溪伸手进去半握成拳砸在他胸口,“你还欠着我一双比翼鸟玉佩呢!”

“……对不起。”

“还有三茶六礼、八抬大轿……”

“对不起……”

“还有合卺酒、红喜堂……”

“答应你……下辈子一定还。”

“下辈子,你就不要再当什么宰相的儿子了……我不喜欢……”罗雪溪叹息着跟他隔着栅栏依偎在一起,两人单手相执,十指紧扣,“我也不想做什么尚书家的小姐,天天被困在后园里,只能等着你来我家找我,或者约我出去,才能见面。”

“那要做什么?”

“……连人也不想做。”

“嗯。”

“做一对鸿雁如何?在南北之间往返,只受到自然季节的约束。”

“好。”

“或者做一对白仙鹤?一世都只有彼此,或许还能在仙山拜入仙人门下。”

“……我都听你的。”

罗雪溪用另一只手握住衣袖擦了擦眼睛,情绪平复了不少:“对了,乔弟的事情你不要担心,叶家此次无妄之灾,明眼人都知道是怀璧其罪不敌雷霆雨露,叶大人的门生有很多,先太傅的门生也有很多,他在宫里不会太被为难的。”

“这已是我所力不能及……但是,如果可以的话,请帮我带句话给阿乔。”

“什么话?”

“这也是阿耶在生病体力不支前一直心心念念的,”叶阳疏犹豫了一会儿,闭上眼睛,“要他善加照顾母亲,不要心怀怨怼,主上……圣明多思,一切都是奸佞蒙蔽,方有此祸。”

罗雪溪闻言有些错愕:“可、可是……”

“请按照原话传给他,”叶阳疏咬了咬牙,“纠结这种仇恨……没有意义。”

“……”

“就让这些事情,都终结于这一朝吧。”

一刻钟即将到了。

“还有最后一件……”

在罗雪溪离开之前,叶阳疏突然想到了什么。面上虽然不显,但是动作却近乎于慌乱地抓住了她的衣角。

罗雪溪立刻回身:“嗯,我在听。”

“根据大梁律法,腰斩弃市之人,行刑结束后会被拉到城南乱葬岗,”叶阳疏的声音里有一些颤抖和犹豫,“我……我……”

望着他闪烁的目光,罗雪溪福至心灵。

他其实在害怕。

他也很恐惧明天的到来。

是啊,说到底,他今年也只有十六岁而已。

“我知道。”

罗雪溪与他情意深笃将近十载,自然明白了他的想法。

“乱葬岗人那么多,我才不会让我的夫君和舅氏在那样的地方长眠,”罗雪溪再一次回握他的手,目光坚定,低声承诺,“明天晚上,我会带着薄棺,接你和叶大人回家。”

这一次,再也不会分开了。

“有你这句话,”叶阳疏垂头笑了一声,“我就已经全无遗憾了。”

“再见,阳疏。”

“……再见,雪溪。”

罗雪溪站在回廊拐角与叶阳疏遥遥相望,彼此挥了挥手。

在狱卒吹灭烛灯以后,高挑清癯的少年永远留在了黑暗的牢房里。

罗雪溪一夜无眠。

她站在镜芳洲的芍药花丛里,站在原来为母亲祈福长寿的位置上,又是穿着一身雪白寝衣,挽着那只金雀钗,久久而立。

这一次,她望着的是城南行刑的方向,恰好与上次站着的位置相反。

如若没猜错的话,却是与当初的叶阳疏相对而站。

那天退婚时,叶阳疏站在自己身后陪了自己多久?

她不知道。

也永远不会知道。

唯一知道的是,她心中属于小女儿情态的那一面,会在今天之后永远地死掉。

她就这样站着,等到了日头西沉。

婢女捧来月白色衣衫,恭敬地请她更衣。

“不要这件,”罗雪溪木着脸伸手摸过滑如丝缎的纱裙,摇摇头,“换一下。”

“小姐想穿什么去接叶公子?”

“穿……枣红色上襦,还有竹青色下裙,”罗雪溪眼前再次漫上泪光,但这一次带着笑意,“还要在额间点一瓣花钿,是粉色的杏花,眉间是一簇金蕊。”

“是,小姐。”

“另外,带上我前两日命人从成衣铺拿回来的那一身藏蓝色圆领袍,还有白色寝衣。叶大人的那一套在我父亲那里,他的同僚前几天也悄悄送来了,我知道的,”罗雪溪一边回屋一边吩咐,声音中甚至带着些解脱,“折腾这么一次,他和叶大人总要换身新衣服,去去晦气。”

“是,小姐。”

月色如水。

她站在坑边,看着从人在坑底一卷卷打开草席,轻手轻脚地翻找着身体。

天幸,他们翻找到第三具的时候发现了叶丞相,翻找到第七具的时候找到了叶阳疏。

为了避免罗雪溪过分悲痛,罗大人给他们下了命令,在坑底为两位大人换好衣服收殓妥当之后,才能将棺材抬上来。

罗雪溪知晓父亲的良苦用心,也没有强横要求打开棺材去看叶阳疏最后一面。

正如她读老庄时学到的那样,神魂不在,只是一具曾经用过的躯壳而已。

但是,当她的手抚过棺材时,却总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仿佛里面的人只是睡着了,身体也是完好的一样。

罗雪溪缓缓伏在棺盖上闭上眼睛,吐出了一口战栗的叹息:“……昔日双偕佩,今作隔岸鬼。”

身边的侍婢也不知如何安慰,只红着眼眶,默默啜泣。

但是罗雪溪早已经没有了眼泪。

八月末,颖王班师回朝,大胜而归。

谁也没有料想到,这个在出征时被所有人以为必定战死在前线的“酒囊饭袋”,竟然真的带着军功、活着回来了。

朝堂上风云暗涌,似乎昭示着又一场腥风血雨即将拉开帷幕。

但那与罗雪溪再无干系。

她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整理藏书典籍、金石字画、铜钱银两。

整理她从出生以来能够接手的所有身外之物。

最终,她穿着一袭白衣,带着一柄长剑、少量银两和几卷重要的笔记,在一个无风无雨的平日里,策马离开了京城。

对了,在她的随身包裹里,除了这些必需之物以外,还有一卷画和一个纤小的白瓷瓶。

此后的数十年间,罗雪溪自己走过很多地方,拜访过很多道观和古刹,与因缘相聚的人们坐而论道,彻夜清谈。

她也用自己学过的知识和药理,在遇见需要帮助的人时主动伸出援手,拯救生命。

她也曾拜访众多隐士高功,跟着他们习文习武,云游四方。

后来,她的身边也聚集起了同样的一些人,他们愿意追随她,因着共同的修行和理想。

最后,当她知晓天命时,终于在某座山中搭建起安身之所隐居,修身养性。

当人生行至末尾时,她已经以“女道医”罗夫人的身份,闻名于世。

有人说,在她羽化那日,看见山中祥云升起、仙鹤亲迎,不知真假。

但唯一确定的是,她从此以后终于九州天地,再无拘束。

就像当初与叶阳疏约定好的那样。

不更则已,一更破万!

不知道我这两个月憋出来的这个大活能不能让诸位满意呢?嘿嘿(●ˇ?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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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十月份为啥没更新的问题:

没错,身体还是不舒服,本来想攒到月底赶一个DDL出来,结果却先等来了生理期,痛得要死要活更没法写了(叹气)

这个番外中出现了一些诗句,有出处的都把出处融在了对话里,没有出处的,包括雪溪写的诗,还有她最后抚棺叹息而出的那句话,都是我自己仿照古人口吻写的仿古诗,由于诗才有限只能写成这种水平,所以还请各位不喜轻喷哈(鞠躬),但是我也没有给罗小姐营造什么“才女”人设,所以她写诗不好也是……emmm,可以理解的吧?(挠头)

下次更新可能是在十二月中旬或者下旬了,最后一个番外的内容和主题上想要有些改动,可能不会以原先定好的姚妁和尚乙为主角(可能是客串,或者用杀青体写一些剧场小故事之类的),总之想要尝试一些新的表达方式,我总是很有冒险精神!

也谢谢大家一直断断续续看到现在,愿意包容这样一篇纯粹是因为作者XP如此的幼稚之作,愿意追更总是断续断续断断断断续的番外(笑)

祝大家身体健康,天天开心,学习和工作都顺顺利利~我们下一篇番外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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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番外·淇奥(BE高虐慎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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