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云九年,六月十四。
经有司收录进献适龄秀女名册,圣上择选太傅邓禹孙女邓氏为皇后。
六月二十一,命太保、少保为正副使,持节行纳采、问名礼。
七月十九,由太保、少保、礼部尚书持节奉册宝行奉迎礼。皇后受册宝,自其第至大内行礼,皆如仪册。
直至合卺礼礼毕,已经是月至中天。
叶阳乔在礼毕赐馔时依旧往来周转忙个不停,只依礼吃了几口皇后馔剩下的花生酥和枣泥糕,直到外间一应物品人等清点结束各有归处,他才算是彻底结束了这一天的工作。
安排宁福、宁祥两个人轮番值守未央宫后殿以备传唤之后,叶阳乔又随意带了一个叫尚乙的小宦官,终于得空从宫城西角门脱身离去。
这是在大婚之前就从皇帝那儿求得的恩典,他受不得过于喧闹的场合,但身为先皇后赐下的御前总管又不能不参加,所以皇帝准许他在大婚结束后的两天内告假。另外,皇帝还赐下一坛宫中内馔局所藏旨酒,也算是对他多年忠心侍奉在侧的勉励之情。
回到住所后,叶阳乔看着夜色尚佳,于是让尚乙将一桌一椅搬到四合小院廊下,自己在月下自斟自饮起来。
他拿来饮酒的琉璃盏并不大,酒液入喉也清甜绵软,但连饮三杯之后,看向月色的目光还是逐渐变得朦胧迷醉,想来是那旨酒年份悠远之故。
与之相对应的是,叶阳乔原本终日心存忧虑而难见笑意的脸上,不自觉地扬起嘴角,心情也变得轻快了几分。
他给自己立下的目标是帮助幼帝大婚亲政,如今已经完成了一件,如何能不惬意开怀。
不知饮到了第几杯,叶阳乔恍然看见有一道熟悉的修长身影绕过院落正门前摆放的松石假山盆景,与他隔着数丈的距离遥遥相望。
即使昏醉得以手支颐看不清来客眉眼,叶阳乔也能凭借着对方外罩的那件玄色绣银披风得知对方身份。
毕竟以重明鸟作为衣装纹饰的,多年来他只识得姜越禾一个。
满朝文武,哪个敢与摄政王殿下争抢?
借着酒劲,叶阳乔一改平日里的少言寡语,主动端起半空的酒盏遥敬对方:“王爷夤夜造访寒舍,不知……有何贵干?”
姜越禾刚转过假山时就闻到了空气中淡淡的醴酒甜香,如今看到叶阳乔的样子,果真如自己所想的一般吃醉了。
暗自长叹了一声,姜越禾大步走到对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叶阳乔如醉猫似地半睁着一双含情眼,眸中盈着月光含笑仰视着他,一眨一眨,呼吸微甜而略带酒香,唇色水红。
“督公今日可真是大放情怀,”姜越禾抬手接过对方递来的那只小琉璃盏,面不改色地覆上对方曾用过的位置饮尽了盏中残酒,随后将那琉璃盏随手在石桌边沿处磕碎,“竟将往日医官嘱托全然不顾了。”
“今日陛下大婚,”叶阳乔现下五感愚钝,尚未察觉到对方心思,兀自伸手扯住姜越禾袖口,喃喃笑道,“我心头一件大事落成,实在轻松。”
“是啊……今日督公确实放下心头一件大事,”姜越禾皮笑肉不笑地抬起另一只手掐住对方下颌,俯身冷声道,“另一件大事,只怕就是让本王放权还政了吧。等陛下真正亲政那天,督公功成名就,又打算到哪儿去躲闲避世?”
当问出口之后,姜越禾就已经开始害怕对方会给出的回答了。
如果叶阳乔还是想要去和家人团聚,他又待如何?
的确,在还政之后,凭着颖王的宗室身份,他金屋藏娇也并非难事。
但他总不愿让叶阳乔和他之间的情分落到那样的地步中去。
叶阳乔与他一起的这数年来,总是他执着索取,对方予取予求。
姜越禾始终没觉得对方在谋算“日后”时,也带上自己的那一份。
这实在让他又怕又恨。
但是平日里,叶阳乔那副整日云淡风轻、偶尔病痛缠身的模样,实在让他难以逼问出口。
一直拖延到今晚,看着对方一事落成之后的欢喜样子,姜越禾实在怕得承受不住了。
叶阳乔现下也因醉酒比平日里看着更大胆外露些,兴许能从这时问到一两分真心话,也算是“死得其所”。
“我才不要躲闲避世……”
叶阳乔的回应却并没顺着姜越禾的思路来。
“大丈夫立于人世间,自当立下不世之功,岂能偏居一隅,郁郁久居人下?”
叶阳乔的语气在醉意中,还夹杂着一丝许久不见的少年意气。
偏他到今年十一月初四,也才将将满了二十七岁而已。
姜越禾伸出手去,缓缓帮他理好被夜风吹乱的额前碎发,默然不语。
叶阳乔低头眨了眨眼睛,抬手拽住姜越禾的一双手捧在眼前细细打量,摩挲对方手上常年习武狩猎战场拼杀形成的几处硬茧,有些羡慕地低声赞叹:“真好看……这才是一双,好男儿才该有的手。”
姜越禾闻言有些动容,反手握住对方冰凉柔软的双手拢在掌心,问道:“扶余叶家世代文官清流,为何你却格外羡慕习武之人?”
“父亲和大哥都在文官这条路上走得好,家里也不缺我一个言官,”叶阳乔红着眼眶抬眼看他,轻声道,“其实当年西南羌地生乱,我想同你一道前去的。”
“那为什么……”
姜越禾冲口而出,随后意识到了那一年发生的事情,心中一痛。
“……可惜当年我阖族出事,父兄下狱,十六岁以上男丁尽数腰斩,我年仅十一幸免遇难,却亦跟随阿母没入掖庭。”
“我当年三月得知消息出征之时赶路紧急,只听闻你家卷入朝堂风波,但前朝波谲云诡何处不起事,只当是叶相与群臣制衡之法,却没想到却一朝风云巨变,”姜越禾发觉叶阳乔的手如何也捂不热,遂解下披风盖在对方身上,“……结果八月我平羌归来,才发现朝中早已换了另一番天地。自那以后,我便再不敢与皇兄过多亲热,才真正觉得君臣有别。”
“君臣原本自当有别,”叶阳乔抬手按住对方想要帮自己掖好衣角的手,摇了摇头,深深望了他一眼,执着强调道,“圣上与藩王,藩王与宦官,都是君臣。”
“……”
姜越禾胸膛剧烈起伏几次,再也忍耐不住,单手用力攥住对方衣领将他从椅子中提起来,让昏醉体软难以站稳的叶阳乔后腰倚在方桌边沿逼迫他站好,强压怒火低喝,“你什么意思!”
推搡间,原本盖在叶阳乔身上的披风颓靡委地,夜风打在身上,伴着刚刚饮下的那几盏冷酒,也激得他胆气上涌,兀自单手向后支撑住身体,另一手掰开对方攥住自己衣领的手,强忍着心口逐渐剧烈的痛楚,笑答:“臣只是觉得,王爷实在不该对一个宦官满腔真情,毕竟宦官从属内廷,说到底都是皇家的一条狗。您为何不找个人来喜欢,偏要喜欢一条狗呢?”
电光石火间,姜越禾似乎突然理解了对方的心思:“宦官又如何……你为何这般自轻自贱呢,阳乔?”
叶阳乔被他念到名字,目光清明了几分,酒气一弱,又想要缩回日常那个沉默温和的躯壳里去:“奴才刚刚……王爷恕罪……”
“恕罪?呵,你有何罪?”
姜越禾气极反笑,随手拎过那坛旨酒含住一口,低头哺进他口中。
唇舌推拒半响,叶阳乔喉头滚动几次,两人双唇分离。
氤氲酒气愈发上头,催得他思绪再次昏沉下去。
姜越禾看着他再度陷入迷惘的眼睛,露出森然笑意:“接着说吧,想清楚了再说。”
调理的事情今晚暂且不做考虑,机会难得,他一定要在这个冷心冷情的人嘴里掏出真心不可。
叶阳乔抬眼看向他,红了眼眶,瘪瘪嘴:“你又欺负人。”
“别撒娇,”姜越禾没空听他指责,接起之前的话,“你明知道我喜欢你,为何一再推拒拉扯?”
“……因为我不能耽误你,越禾,”叶阳乔叹了一口气,认真说,“就是这么简单。”
“为什么?”姜越禾听得云里雾里,“你为什么总觉得我二人会分开?你不喜欢我?”
“没有……”叶阳乔的耳朵红了起来,“我当然是愿意与你在一处的。”
“那说一句喜欢我来听听。”
“……”
“快说,”姜越禾皱起眉头唬他,作势向前顶了顶,“醉了之后还这么不爽快。”
“奴、奴才……心悦于王爷……啊!”
唇上被对方狠咬了一记。
“找死。重新说。”
“那要怎么说……”叶阳乔任由他舔走自己唇上渗出的血,有些委屈,“说了你也不满意。”
“说叶阳乔心悦于姜越禾。”
“……越禾。”
“嗯?”
“要是你带兵平羌临行前这样问我,”叶阳乔看着他,隐忍了一晚的眼泪突然流下,“我一定能这样回复你……”
有些话,是“叶相幼子”能说,而“御前总管”无论如何也不能说的。
姜越禾电光石火间理解了他的意思。
然后,在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先一步揽住对方,让哭泣得气噎声堵的叶阳乔趴在肩头有个倚靠:“……你一直在担心,我还政之后,你我二人又该如何,是吗?”
他确实对朝政没有任何留恋,不介意常年镇守边关跑马散心,但是身为御前总管的叶阳乔,却是不能跟他离开的。
到时二人天各一方,跟一拍两散又有什么区别。
“陛下年少登基,本就心思细腻多疑,不可能轻易放我离都,”叶阳乔缓缓摇头,闭上眼感受着心口处簌簌跳动的疼痛,微微皱眉轻声道,“届时你远在边关,非要事不得返,亦是无法。”
姜越禾突然从对方的语气中,窥见了晦涩的未来:“所以……你才一直不愿我在此道沉溺太久?若我非要强求呢?”
“那,奴才也不忍心让殿下心愿落空,”叶阳乔抬手握住对方肩头,侧脸枕在姜越禾心口处蹭了几下擦掉眼泪,“届时殿下还政,奴才饮下鸩毒,火化后装入瓷瓶中,亦能陪伴殿下远走高飞……也免受多年病痛缠身之苦。”
姜越禾苦笑着摇摇头:“那我宁可你远远地好好活着,活成真正的‘九千岁’。”
叶阳乔闻言笑了一声:“现在也有人这般叫我,但我从来不应。”
姜越禾用下巴蹭了蹭他的发顶,突然福至心灵地问:“或许不必一生一死分隔两地……若是病弱到不能奉驾,是不是也能脱身?”
叶阳乔迷迷糊糊抬眼看他,肉眼可见地想了好一会儿才跟上思路,随后笑着问道:“那……不知道殿下届时愿不愿意在军中为我留个位置?”
“监军一职,”姜越禾用脚尖勾起披风向上发力,将那衣料轻飘飘抓在手里,“不知督公能否入眼?”
叶阳乔强自咽下喉间上涌的血意,微微点头:“……勉为其难。”
姜越禾抬眼看了看,已是月过中天。
怀中人大醉一通,又哭又笑,早就精神不济,昏昏欲睡。
在对方额头上轻快印下一吻后,姜越禾将他打横抱起,径自离开小院,打道回府。
辚辚马车声中,叶阳乔躺在车厢内悠悠转醒,借着车内所挂琉璃灯影看清了身畔伏着的姜越禾,于是抬手去拨弄对方的额发:“你怎的……把我拐去了摄政王府?”
“今日圣上大婚,我也蹭个喜气,忙了一天也没像督公一样讨到赏赐,那便只好自己动手把督公拐回家去,”姜越禾闻言抬头握住他的手,放在唇畔亲了亲,犹豫片刻最后还是选择从实交代,“陛下大婚,说是普天同庆罢朝三日,你今天喝得太过,明日定要头痛,与其说明日我派医官到你府上,还不如直接把你绑回家去好好调理几天……别想着哭闹下车,这喜轿一上,便下不去了。”
叶阳乔还是有所顾虑:“我带了个小宦官回院里,明日他没见到我,怕是……”
“那个叫尚乙的?”姜越禾早就注意到了之前藏在里间偷窥他二人相争的小宦官,“我留了人在你那个宅子里,会好好照看他的。”
起码照看得让他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叶阳乔也知道他的手段,只是提醒道:“别吓坏了他。”
姜越禾有些吃味:“你喜轿都上了,却跟我说这个?”
叶阳乔刚勾起嘴角想说些什么,突然眉心一皱,再也压制不住,迅速起身转头朝地上呕出一口血来。
姜越禾被他吓得脸色一白,立刻起身从后揽住他:“阳乔!”
随后皱眉向窗外下令速回王府。
负责照看摄政王安危的李医官半夜被王府侍卫从床上叫起来,带着药箱去主屋给之前在宫里见过几面的叶督公看诊。
忙活到天色将明,才终于稳住对方的心疾,捡回一条命来。
叶阳乔再次醒转时,窗外天色已经夕阳西下。
满嘴都是苦涩的药味,应当是又被灌药急救了一通。
早有侍候在侧的灵巧婢女飞跑去报知摄政王殿下他醒来的消息。
于是,等叶阳乔的神智回笼,从床上缓缓起身时,姜越禾衣冠楚楚地从外间走进来,坐到床边看他:“彻底醒了?要不要跟本王再来谈谈那酒的问题?”
叶阳乔自知理亏,轻声辩解道:“陛下大婚所赐旨酒,不好推拒。”
“你本可日日把它供着,为何要喝?”
“……”
“叶阳乔,你下次再喝酒,只能是在本王的丧宴上,听懂了吗?”
叶阳乔听着对方言语不祥,刚想抬手捂住对方嘴唇不想让他再说下去,就被姜越禾手疾眼快地捉住了手腕:“……不必担忧口舌谶纬,本王自少时起便杀伐果断征战四方,所到之处鬼神止步,若是能被自己说的几句话言中,便早该死在那战场上。这次病好起来之后,你便住在本王府上,我看谁敢多嘴,一经发现便马上丢去城南乱葬岗。”
叶阳乔默然看着姜越禾面朝外间脸色不虞,便知晓他是在敲打下人莫要多舌。
但看着外间一应人等都是面色如常,却有些不懂他到底在说给谁听。直到小宦官尚乙端着茶进屋来献,才明白对方的用意。
叶阳乔接过茶来,看着尚乙瑟瑟缩缩跪在床下的样子,有些愧疚。
倒是这小宦官着实可怜,自己本来是随手叫个人陪着回外宅,结果反倒连累他从昨晚到今天一直提心吊胆。
“尚乙,你是何方人士?”
“回……回督公爷爷的话,奴才家在北地越县。”
“越县?”叶阳乔想了想,“可是那个王爷名字里的‘越’?”
尚乙将头叩在地上,沉闷有声:“请摄政王殿下恕罪!督公爷爷恕罪!”
“起来吧,那是我父皇的恩典,跟你又没关系,”姜越禾倒是浑不在意,一抬下巴示意他没事就滚去外间,“要叩头早在当初起名的时候就该叩头改字,现在倒不必在我跟前现眼。没你的事儿了,出去伺候。”
“……是,奴才告退。”
直到那小宦官退到外间,叶阳乔才轻声问道:“你名字里的‘越’真和越县有关?”
“当年我出生时,恰逢越县进贡当季新长成的双穗嘉禾,当地以为吉兆,于是上呈天子,我父皇龙心大悦,”姜越禾双手抱臂,并不是很在意这种往事,“当时皇兄的太子之位稳如磐石,我才刚刚出生,日后必然是个闲散王爷,于是我父皇为了收拢越地人心,给我起名为‘越禾’,没多想就定下来的事情,一点也不像给皇兄起名时那般上心……甚至也没想过给我取字,我皇兄也不记得这事,左不过是一个称呼罢了。”
叶阳乔伸手和他握在一起,心下有了些计较。
扶余叶氏本身就从北地起家。
而北地身处边境,包括越县在内的其他六县城垒深厚,地广千里,是防止草原狄族南下的重要地区。
日后姜越禾还政就藩,陈请远赴此地镇守,无论是渊源还是人心,都再合适不过。
恍然抬头与姜越禾视线交错,叶阳乔看着对方的眼神,突然觉得刚刚他也应该同样想到了这一点。
姜越禾笑着俯身凑近他:“不过,我倒也并不反感这个名字……”
叶阳乔抬了抬眉毛,转动眼睛看着对方伸过手来扶住自己后颈,与自己前额相贴,轻声说道:“尤其是,阳乔在床上……时,喊我这个名字。”
“啪”一声,叶阳乔一巴掌打在他脸上,又羞又气又窘。
姜越禾偏过头去笑得开怀,顺手把他捞进怀里又亲又揉。
半晌两人笑闹够了,姜越禾才看着仰面躺在自己腿上的叶阳乔,认真承诺道:“等还政以后,我们就去北地六县。”
叶阳乔抬眼看着他,含笑点头。
放心,最后是HE!
不是所有flag最后都必须要被砍倒的,至少我就很不喜欢那种“等这一仗结束后我们就回去成亲,结果一方噶掉”的剧情。
本来现实里就已经很辛苦了,你让他们两个在一起又会怎么样呢!最讨厌言而无信的人啦!(指手画脚
不过,看着一直都在立flag的人最后全身而退抱得美人归,也算是一种反套路吧?(思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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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醉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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