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慧上人语声清柔,如琴韵流转,言辞之间断情绝义之念却极是坚执,华洪苦劝了几句,见她丝毫不为所动,也只得作罢,两人便又说起明烛观的事情来。
“叔叔,你此次上山,是我哥哥下的令吗?”慈慧上人问道。
华洪站起身来,整了整身姿,神态仍是和以前与那位小公主说话时一样,毕恭毕敬地说道:“公主明鉴,末将此次前来确是受了主公之命,刘家藏宝图一事天下皆知,主公欲得此宝藏以图大略之用,莫非公主上青城山来也是为了这件事吗?”
慈慧上人轻叹了一声,悠悠说道:“贫道一直在峨眉山清修,这凡尘俗事向来是不去理会的,要不是上代紫霞观掌门于我碧瑶洞有恩,贫道此次也不会随同赤云真人上青城山来。”说着,又眉眼含笑地望向华洪,神色间隐约现出几分皇家的仪态来,她虽然已出家为道,但今日之事,她却要凭着以前的身份来扭转局势,念头起处,便盈盈说道:“叔叔,我哥哥贵为蜀主,已据两川之地,难道还不满足吗?即便得了这宝藏,也左右不了天下大势,取了又有何益?不过徒增兵患而已。依贫道所见,为君者应以苍生福祉为念,勤政爱民为先,至于其他事情,自有天数而定,不可过执。再说,刘家这事为天下人所觊觎,他在谁手上,谁就有无穷的祸患,贫道希望叔叔回去跟我哥哥好好说一说,还是绝了这个念头,好好治理国家才是正道。”
慈慧上人言辞洞明,处处分辨得有理有节,华洪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再说她贵为公主,此刻说话虽然客气,但毕竟上下有别,既然抬出了这个身份来,就是要逼迫华洪就范。再说,他向来对这小公主尊爱有加,当年公主突然离开皇宫,音讯全无,华洪遍寻蜀中无获,为此也不知犯过多少愁,今日能再见到她,心中已觉无比欣喜,哪里还愿意去拂了她的意。
只是此次蜀主对独孤伤是势在必得,自收到消息以来,大有不得宝藏誓不罢休的念头。天下大势瞬息万变,近年来,梁国为李存勖所灭,后唐已成最大势力,蜀中眼下虽然太平,但强敌环伺,东与李存勖相邻,北有李茂贞虎视眈眈,南又有马楚窥伺在旁,蜀主这皇帝的位子要坐的安稳,便要招兵买马,以御外敌入侵,但蜀中贫乏军资有限,国库空虚,便无法扩充兵力,刘家后人既在蜀中出现,蜀主自然要千方百计将其据为己有。
华洪身为蜀中重臣,自有为蜀主分忧之责,只是公主既已开了口,他也实在不忍拒绝,心中挣扎了一番,思忖此事只得作罢,主公若要追究起来,只好说这是公主的意思,料想他们兄妹情笃,也不至于为了一个外人撕破了脸皮。只是他却算漏了一节,蜀主既是草莽出身的人杰,自是将天下大事看得比个人私情为重,兄妹之情再深,又怎能与他夺取天下的野心相比较?他忽略了这一节,自是为他以后的仕途埋下了一个大大的隐患。
眼下他却没想到这些,心中既已有了计较,便向慈慧上人行礼道:“公主既然吩咐了,末将自当遵从,只盼公主早日回宫与主公相见,也好叫主公不必如此挂念。”说罢,便低着头往后退去。
独孤伤忽然从一旁转了出来,斜眼向慈慧上人一瞥,眼中殊无敬意,大声说道:“这位将军,你先别忙着走,我还有几句话想说呢。”
赵子卿怒道:“今日有公主作主,哪轮得到你这小子说话!快给我闭上嘴!”他见慈慧上人为明烛观解围,心中大喜,深怕独孤伤又来旁生枝节,见他又要说话立时便来拦阻。
独孤伤眼珠一转,笑意吟吟地看着赵子卿说道:“赵师兄,你不让我说话,是怕我将你做的好事一起说出来吗?”
赵子卿一张脸登时涨得通红,厉声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独孤伤嗤笑了一声,遂不去看他,又转向华洪说道:“华将军,我就是你们要的人,我要待在哪里,可不是你们这位公主说了算的。”
华洪听他言语中对公主有不敬之意,脸上立时蒙上了一层阴霾,沉声说道:“小子,公主如此费心保你周全,你可别不知好歹。”
慈慧上人云袖轻摆,款款走至独孤伤身旁,柔声说道:“独孤少侠,今日之事非贫道自作主张,只是你身上干系太大,贫道不愿旁人为了你再多做争斗,你只要留在青城山上,贫道自会设法保你周全,等武林大会上将你的事情分辨清楚了,以后你爱去哪里便去哪里,贫道绝不来阻拦。”
独孤伤冷笑了一声,眉宇间现出一股青气,似是对慈慧上人说的话极是不屑,冷冷地说道:“我这辈子还真是处处遇贵人,可惜以前想要保护我的人都死了,公主殿下,我劝你还是别对我太上心,否则不知以后会碰上什么祸事。”
他这几句话显然大是不敬,言辞间竟有诅咒公主之意!场上众人听了,无不悚然动容,华洪最是激动,立时怒喝道:“大胆!你胡说什么!”
独孤伤笑道:“我可没有胡说,你们这里哪一个知道,我以前是怎么活下来的?”说着,又去瞧向观云子,脸上充满了挖苦的神色,说道:“世叔,这里就属你知道得最多了,他们不信,你便跟他们说说如何?”
观云子冷笑了一声,两眼闪过一阵异样的光芒,沉默不答,心下却暗思:由你这小子再猖狂一阵,等今日事情一了,总有法子取你性命。
两人目光一汇,独孤伤已猜出了七八分观云子的意思,但他却无意在此刻说破,眼下的形势也不过在他预料之中而已,此前种种,这里所发生的一切,正是他来到此处的目的。
常人都竭尽所能地避祸,他却反其道而行之,希望这祸事越大越好。七情六欲的逐渐消逝,让他觉得整个世界仿佛都变成了灰白色的;生死之念的逐渐淡薄,让他对世事抱有一种极端的看法。他需要从争斗这件事上,获取他仍然活着的证据,否则他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甚至于以前那些仇恨,也变成了他所利用的工具,如果观云子以为,他这次来青城山是为了复仇,那可真是大错特错了,仇恨对他来说已变为一种奢侈的情感,他心里只有一个空荡荡的深渊,和一种莫名其妙的执着。
华洪挺直了身子走到独孤伤跟前,魁梧的身材如同一座小山一般遮住了独孤伤的视线,脸上黑乎乎地盖着一层阴影,肌肉因为极度愤怒而扭曲着显得十分狰狞,两只眼睛放出一阵如同野兽一般的光芒。
这样的形像,他一生之中也只展露过几次,一次是年轻之时,村子被匪盗洗劫,村中之人包括他的父母无一幸免,他又孤身一人上山将匪巢屠戮殆尽;一次是利州之战,他孤军深入,遭敌军重重包围,身旁袍泽死伤殆尽,他浴血苦战最后杀退敌兵。
这样的形象,只有在他的杀念极度膨胀之时,才会显露出来。独孤伤对慈慧上人无礼的言辞,已经彻底激怒了他,若不是看在公主的面子上,此刻他恐怕已经要让独孤伤付出不小的代价了。
华洪一双如同野兽看见猎物一般嗜血的眼睛看着独孤伤,用阴沉而厚重的声音问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独孤伤笑了笑,向前走了一步,华洪的个头比他高出了一个头有余,此刻如同看着一个死人一般俯视着他,独孤伤脸上现出一阵惬意的笑容来,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淡淡地说道:“你这个表情,真好看。”
华洪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眼中闪过了一丝阴郁,复又问道:“听你的意思,是用不着公主来保你是不是?”
独孤伤向华洪右首一转,眼望着蜀山剑派北宗之人,视线却只停留在那几个长辈身上,笑道:“你们谁想带走我的,就来跟我比一比吧,我要是输了,就跟你们走。”
北宗之人面面相觑,俱没想到这个年轻人居然狂妄如斯,却又对他这身气魄颇为赞赏,北宗向来好斗,只怕别人怯战,哪有不敢应战的道理,当下众人便一起叫嚣要与他比试。龙昭平却想有公主在此,不可轻举妄动,摆手示意众人稍安勿躁,眼睛望向华洪,投来询问的目光。
华洪自是明白他的意思,他思忖此事终究要看慈慧上人怎么说,否则两厢动起手来,她面上可不好看。便又走至慈慧上人跟前,尽收暴戾之气,毕恭毕敬地问道:“公主,你说这事要怎么处置?”
慈慧上人脸上现出一阵愁色来,沉吟了半晌,轻声叹道:“独孤少侠的命,终究是他自己的,我又怎好擅自替他作主?他要与你们比试,你们就比吧,我只盼你们点到为止,不要损伤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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