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一会儿,赵娘子小院里的桌子摆满了食物,从馒头到鸡蛋,再到白粥,应有尽有。
雷淑韫看着桌上的早餐,一瞬间有些恍惚。
她想到了赵娘子充满着蓬勃的生命力,但是没想到她的执行力也是顶级。雷淑韫不免回忆起来赵娘子曾说的,她从前能笼络四邻,甚至到李家老祖宗都忌惮的底部,可见并非全然空穴来风。
赵娘子侍立在她身侧,有些局促地绞了绞手中的围裙,不知道自己简陋的布置是否合神仙的心意,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雷淑韫的神色,见她迟迟不动筷,便问:“可是信女准备的这一切,不讨您喜欢?”
雷淑韫沉默了。
讨不讨她喜欢得另说,主要是,她一个神仙,坐在信徒家里蹭吃蹭喝,这不太合适吧?或多或少有些跌份了。
她望了望赵娘子,为了维持自己的格调,终于还是没有狠心在赵娘子家里蹭早饭,只板着脸说道:“本神仙前来你家,并非为了吃食,乃是看顾你的冤屈,你实在不必——”
她话没说完,因为看见赵娘子泫然欲泣,满脸的无措,仿佛做错了什么天大的事情。
雷淑韫深吸一口气,紧急调转了自己的话头。
“——但话又说回来,亦有接受信徒供奉的神仙,你若是愿意,就为雷神供奉吧,至于这顿早饭,我就不享用了。”
赵娘子被指明了回报神仙的明路,也就心情好了一些。
雷淑韫见她总算不像刚才那样,才松了口气,指了指自己对面:“你也坐下,本仙有事要问你。”
赵娘子忙连声答道:“诶,好好好。”
她搬了个小板凳,局促地坐在了神仙对面,虽然坐下了,但心中仍有一些不可思议的情绪——她竟然和神仙同桌而坐了!
雷淑韫认真看着她:“本仙问你之事,你需仔细回答,不可有所隐瞒。”
赵娘子想起了神仙自称为雷神,马上扑通一声跪下,三指并拢指天,认真地发起誓来:“神仙所问一切事情,信女必然知无不言,绝不隐瞒,信女如有半句虚言、半点隐瞒,情愿叫天打五雷轰!”
雷淑韫蹙眉,正想扶她起身,可忽然腰间灼烫不可忽视——
她低头,发现小荷包雀跃地跳动着,仿佛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莫名之间,她好像与它心意相通,是……是那把锤子。
赵娘子的誓言仿佛召唤着它,尤其那句“情愿叫天打五雷轰”,一字一句,敲得她耳膜嗵嗵作响。
锤子似乎许久没听过这样的召唤了,它叫嚣着要冲出来,恨不得冲上凌霄。
雷淑韫睁大了眼,下意识对着小荷包注入神力。
乾坤袋口翻飞,无风自动。
虎口大小的乾坤袋,其中却蓦然爆发出黑色雾气,化作一条披帛绕在玄衣女仙的肘边、腕间,且缠着她足下仙履,像一张巨网,将她整个人包裹。
雷淑韫鬓边长发摇动,蹙眉间,黑雾仿佛被撕开了一个口子,鎏金色的细沙盈盈流淌,挂在黑雾之上,仿佛金色祥云。
一把同样黑与金相间的神锤,从乾坤袋中的黑雾显出,它伫立在雷淑韫身后,通身萦绕着金色的闪电,锤身微微斜着,自锤柄之处突然有金光乍现,一把黑金相间的交椅出现在的雷淑韫身后。
玄衣的女仙眸底亮起一抹金光,径直朝后坐了下去。
赵娘子愣愣底跪坐在地上,喃喃说道:“神仙……果真是神仙手段。”
闪电爬上她的指尖,伪麻,雷淑韫眼底金光消散,脑海中闪过了那柄神锤的名字。
“雷公锤……”
她呢喃出声。
这锤子果然是雷公殿中失窃的法器,可在她念出它名字的瞬间,雷淑韫心中就笃定了,这是她的锤子,除她之外,天上地下,雷公锤再无其他主人,再无任何一人能使唤它。
锤子听了主人的召唤,发出嗡鸣声,雷淑韫将它握在手中,忽然锤身凝结了金色的闪电,似乎有雷霆之势,仅凭借她一人指挥。
她眼前又闪回过许许多多的画面——她知道,这是原主的记忆。原主是当之无愧的雷神,但在此刻她握着锤子,却分辨不清哪些是原主,哪些是自己,就好像……她就是原主。
闪回的记忆不同于杨戬的传言,源远流长成为一个故事,这次的闪回,竟然全是零碎的片段。
一张又一张含冤的脸在她眼底飞过、一个又一个狡诈的表情涌上她的脑海之中。
而她握着雷公锤,能辨是非,能审因果,能执掌刑罚。
她已经看过了成千上万张这样的脸,他们不约而同地说出了那句话——
“倘若有半句虚言,情愿叫我天打五雷轰顶!”
千千万万张脸,千千万万句誓言,最终统统变化为同一张恳求的脸,同一个微弱的声音。
是赵娘子跪在她面前,恳求她为自己沉冤昭雪。
她说:“信女若有半句虚言,半点隐瞒,情愿叫我天打五雷轰!”
雷淑韫回应信徒的祈求,她低声说:“你的冤情,我确实看见了。”
她终于回过了神。
雷淑韫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中升到了半空,低头一看,下面的李家村有人从家里走出来,正在朝天张望,好在现在刚是早晨,出来的人还不多。
她好像又变回了自己,而非那一位执掌审判的雷神。
雷淑韫下意识收了锤子:“别闹出来这么大动静。”
她之后打算以灌江口神仙的名义来给赵娘子翻案,倘若自己的阵仗这么大,岂不反倒混淆视听了。
锤子与她心意相通,委委屈屈地把她送下去,再次回到了赵娘子的小院里,天上乌云消散,太阳再度出现。
雷淑韫使出个法决偷听附近人们说话,见有人疑惑地说着“是不是眼花了”,她才放心。
雷淑韫自以为她糊弄了过去,却不知天庭之上,鹿南忽然奔去了雷公殿中。
富丽堂皇的宫殿里,鹿南看见雷公锤的武器架微微振动,是……雷公锤出现了吗!
鹿南赶忙上前,正要将神力灌入武器架中,查验雷公锤的动向,可还没等他触摸到它,武器架就再度归于平静了。
鹿南眼中闪过失望。
这武器架是老雷公亲自所打,与雷公锤用的是同源玄铁、同源千年神木,二者不可分离,所以才能彼此感应。
可如今武器架又没了动静,只能是雷公锤那边再度平息,它无法感应到了。
鹿南皱起眉,阴恻恻地看向雷公殿中央的长镜,他倒要看看,到底是不是雷淑韫拿走了雷公锤。
鹿南将神力注入长镜之中,可蓦然长镜中闪电飞过,反噬了他的神力,鹿南没料到有此情形,被结结实实地被长镜中的闪电抽了一鞭子,他不可思议地看向长镜:“连你也要背叛我?!”
但长镜不语,只是拒绝了他的神力。长镜既然知晓了主人的心意,就不会再容其他人任意驱使它。
……
至于雷淑韫这边,她依旧坐回了赵娘子的小板凳上,身后一人高的雷公锤却不肯回到小荷包,宛若公正的审判者一样,竖立在她的身后,锤身上偶尔闪过金色的闪电。
雷淑韫想劝它不必搞这么大的架势,但平日还算乖顺的锤子竟然执拗地一定要站着。
当着目瞪口呆的赵娘子的面,她也不好硬要把锤子收回来,只好自己坐好,扶起赵娘子,说道:“你且坐下,回答我的问题。”
赵娘子被她扶起来,还有些没缓过劲,又惊又怕地坐回板凳上。
雷淑韫还没说话,就听见赵娘子道:“神仙,不知怎么的,我总觉得望着您的法器,半句假话都说不出了。”
雷淑韫挑眉:“既然如此,就不说假话了。”
“是是是,我一定全部如实相告。”
雷淑韫看向她:“你可知李翠玲是何人?”
陌生又熟悉的名字进入耳中,赵娘子恍若隔世,皱眉思索了一番,才小心地答:“我……记不太清了,李翠玲好像是住在村东头家的姑娘,我被抓时,她还没有出阁,我却不知后来如何了。”
雷淑韫继续道:“她死了。”
赵娘子便是诧异:“又死了?”
雷淑韫饶有兴趣地问:“又?”
“哦……”赵娘子就说,“实不相瞒,雷神大人,那案子之前,我嫁来李家村已有三年,每年都有个未出阁的姑娘去世,所以我才说了又。”
雷淑韫沉思片刻,问了一句:“你说你来李家村三年,那之前死去的女子是何缘由?”
赵娘子回忆起来:“第一年的姑娘叫李文娴,据说是去岷江游玩时,失足落水死的;第二年的姑娘叫李杜鹃,是家中失火,死在火场中;第三年的姑娘叫李兰娣,是被拐子掳走,老祖宗说是被带走了,估计也死了。”
赵娘子说到这儿顿了顿,看着雷淑韫,有些欲言又止。
雷淑韫:“有话不妨直说。”
赵娘子闻言,就小心地问了一句:“神仙,我也想问一下,李翠玲是何故去世?实不相瞒,我原本对李翠玲也并不熟知,只是当年,她也看中了王林庄,她的死,是不是和王林庄也有关联?”
赵娘子满脸茫然,神色不似作伪,雷淑韫身后锤子还在伫立着,有它在,赵娘子也说不了谎。
雷淑韫就告诉了她:“府尹的卷宗之中,是你杀了李翠玲。”
“啊?”赵娘子急切地为自己争辩,“我、我哪里知道李翠玲是什么情况!神仙,不是我啊,真的不是我!我没有杀人!”
“我知道。”
她不过说了三个字,赵娘子恍惚间竟然心中一定,仿佛吃了秤砣,她看着眼前的神仙。
神仙背后站着不能叫人直视的神锤,可她又语气温和,不知怎么的,赵娘子忍不住就信了她,心中隐隐有感,只要神仙愿意为自己主持公道,她就必定沉冤昭雪。
雷淑韫就问:“你当初在供词上画押时,府尹、衙门没有告诉你,你这杀人之罪,到底杀的是何人吗?”
赵娘子悲戚地摇头:“他们只说是王林庄,我却不知道写的是李翠玲,当时我还不识字,后来进了宫,得贵人赏识,才略略学了几个字。”
“何况那时,我被打的失了魂一般,根本没有精力再细问此事。信女也不明白,为何我都说了我承认是杀了王林庄,他们仍要打我……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哪里敢不认呢?”
她仿佛又回到了监牢之中,说着说着,眼泪就打在了身上整洁的衣服上面。
“我当时被老祖宗关在了祠堂中,直等到府尹将我带走,我再也没见过我相公和儿子。直至今日,我仍是没见过他们。”
赵娘子心中哀恸,仿佛又回到那个雨夜,她被老祖宗关在祠堂里,从此后再也没有见到过李求学和乐游。
她出门时,岂知喂李求学喝药时,那埋怨似的一眼,竟然真成了最后一面。
她与李求学只做了三年夫妻,太短了,她还没来得及让李求学真的变成一个能担起家庭重任的丈夫。
他就……
赵娘子抹掉了眼泪,轻声说:“神仙,那日我贸然跳岷江,也并非刻意胡搅蛮缠,要翻了当年的供。信女虽然只是一介女流,但也知晓世上没有后悔药的道理,我坐了三年牢,在宫中服侍贵人十七年,我都无怨无悔。我既然下定决心替李求学担了这个罪名,那也就罢了。”
“但……李求学当年那一夜后,被吓出来了癔症,在我回灌江口没多久后,人就没了。”
她至此才陈明心中最委屈的事儿。
“李家老祖宗又找上了我,叫我再认下李求学的死因,让我再去府尹自首,说是我杀了李求学,还说,毕竟我二十年前就已经杀过人了……”
“可是我没有杀人!二十年后的今天没有杀人,二十年前的那天我更没有杀人!怎么我替李求学背了命案,最后连老祖宗也真当我杀了人!明明是她出的主意!”
“李求学与我虽然只有三年夫妻,可我也不是那等狠心报复之人,我赵莹光明磊落,断然不会翻脸不认事。”
她抬头看着雷淑韫:“神仙,可我造了什么孽,要一次又一次地替别人背人命啊。”
她伏在地上痛哭:“但李家老祖宗威胁我,拿我的乐游威胁我。乐游,他还是个孩子时,我就把他抱在怀里,如今也该是二十三岁了,我这个做娘的却再也没见过他。”
“我回灌江口已有六个月了,没有一个人愿意告诉我,我的乐游在哪里。”
她怄着一口气:“那是我的孩子,我的丈夫。我认下了那些,岂不正是为了我们一家还能团聚,还能好好过日子么。可让我一桩又一桩地背下命案,我又做错了什么,我好累,累到了心灰意冷的地步,我活着已无指望,才要跳了岷江,以死明志——”
雷淑韫兀然开口:“李乐游在祠堂中。”
赵娘子的眼泪戛然而止,不敢置信地抬起头。
雷淑韫柔和地望着她,缓缓道:“我会把他带出来,让你们母子团聚。”
仙子轻柔的话语仿佛上好的疗伤药,轻易就将她心头哽结了二十年的执念打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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