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何为你为什么要喝那杯酒!”
坊间传闻性情最是温和的少年将军,此时正怒目圆整,和三岁孩童般拍桌叫嚣,怒气直冲当世诡计最为多端的权臣。
只是何为大奸臣并不与这没了理智的将军一般见识,修齐整的指甲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茶盏,把将军的怒气屏在耳外。
“你不是恨我吗?为什么不让我死,何为,为什么。你这样的人,长了个七窍玲珑心,恨不得把全天下的人都算计在股掌之间,怎么偏要毒瞎了自己的眼睛?”
将军的声音逐渐哽咽,对视上何为那双灰色眸子。
只是这双眼睛早已失了往日的神采,无神地盯着某处,映着将军的衣衫,便成了一汪红色。
他们年幼时,两家都还得圣心。
宫里赏了外面进贡的西洋镜,一转便能看着百种花样,成了何为最爱的玩意儿,连着将军那个也连蒙带骗地抢了去。
天天就盯着那两个玩意儿玩了。
何为看着西洋镜乐,将军看着何为的灰眼睛在西洋镜下变出百种颜色傻笑。
再后来,老皇帝对何为们两家起了警戒的心思,把何为拘在京城当傀儡,派将军到军营里说是历练。
他们两个,一个困在府里,对着百十禁军困得只打哈欠,另一个在军营里练得身上一块青一块紫,夜里疼得直流眼泪哭不出声。
好容易偷摸见了面,何为摸着将军身上肿成馒头状的伤问疼不疼。
“不疼。”
小人儿疼得呲牙咧嘴,还要一拍胸脯装英雄,直把自己拍得连声咳嗽。
何为只能装作不知道,帮着向阳做英雄,跟着点头说:“那太厉害了!”
“你等着,”向阳望着何为,看着那澄澈灰眸里闪着红灯笼的光,“等我练好了功夫,能领兵打仗了,就把你也带走。”
“哪都能去吗?”
“能。”那时的向阳连着自己也骗了。
“那太好了,何为想看积成人高的白雪,想瞧比御廷湖还要广阔的咸水,要去……”
何为一口气说了好多个地方,那些地方全是他在书上翻来的。
将军也没去过这些地方,但点着头一一记下,“我一定带你去看。”
两人手牵着手,脑袋贴着脑袋,当真以为自己那是不远的未来。
“将军自作多情的毛病总是不改,”何为吹着茶水,吹走一层热气,将浮在中间的绿杆茶叶吹向杯沿,“下官这是赌错了,本以为陛下不会在酒中放毒呢,这是高估了下官在皇上心里的地位,跟您这条性命没有半毛钱关系。”
如果不赌呢,直接要将军死,不才是保住眼睛的万全之法吗?
这大概是何为这生编出的最拙劣的借口了,愚蠢如将军,也看透了何为的谎言。
只是他没戳破何为给自己蒙的这层过于脆弱的铁甲。
纸糊的一样。
*
何为这位奸臣给自己在朝中树敌太多。
此刻眼一瞎,落井下石的人就不必多说了,借机暗杀的也有。
何为一个瞎子,成了活靶子,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向阳倒是一如既往的心善,顶着大齐将军的身份给何为做起了贴身侍卫。
跟着何为住在了何府,寸步不离守在何为身边。
哪怕何为挨着从前的记忆,衣食起居不成问题,他还是要亲自上手才放心。
饭是要喂到何为嘴边的,到花园散心是要抱着何为过去的。
中药的苦涩在舌根经久不散,整个何府成了方正的药罐,泡着何为这药石无医的瞎子。
守着将军这个情比金坚的顽固。
何为模糊地感受到药碗端在何为眼前,向阳却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何为刚要问怎么了。
“啪嗒。”
水珠落在汤药正中。
泛起一圈圈苦涩的涟漪。
大将军的声音抖得不像他自己:“何为,是我没保护好你,让你在京城扛了那么久,对不起,何为。”
何为看不见向阳的脸,眼前只有一片模糊的光晕。
向阳还是跟小时候一样,爱哭。
大颗大颗的泪水砸在何为的手上,很烫。
何为的手颓然停在半空,还是摸到他的脸上,告诉他别伤心了。
何为想说,向伯父和你哥的仇何为已经报了。
何为想说,何为爹娘的仇何为也已经报了。
何为想劝向阳安心。
何为更想说,京城的夜太长,难熬,八年来,何为终于等到你回来了。
话到嘴边,何为却都咽下去了。
“都多久的事了,”何为虚虚地打了个哈欠,“何为只是想坐何为身下这个位置而已。”
妄图保持自己漫不经心的混蛋模样。
“何为,你不想。”
向阳说
“我去国安寺找观棋大师的时候,他给我了个匣子。”
何为浑身跟着一紧,后背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像是磨去爪牙的孤狼被碰触到最后一根底线。
国安寺的匣子,观棋保管的,跟何为有关的,好像只有这么一件。
何为当初交给观棋,告诉观棋,若何为哪天死的早,将军亦未成家,就把这匣子交给他。
“一百零九封信,何为,这把年来何为写给你的一百零九封信你一直存着。”
匣子被向阳打开,久不见天日的宣纸已经泛黄。
但每一张都整整齐齐地码在盒子中。
“为什么不告诉我啊,何为。”
何为被向阳拥在怀里,他两只胳膊紧紧地锢住何为,何为鼻息间都是向阳的味道。
像在黑暗中摸到了唯一的光。
“承认你心里有我,在意我,就这么难吗,何为。”
向阳的语气像在质问,又像在祈求。
他说:“你放在最上面的那封回信我都看了。”
向阳抖着手,展开最上面那封回信。
破纸片已经泛黄,上面是浓墨大字:
“诸天神佛,我祈求你们。
如果你们真的存在的话。
我知道,你们神佛比凡夫俗子还要重利,要向你们求些什么,必先许给你们些东西。
何为愿用何为所有,名声也好,地位也罢,哪怕付出我的生命。
还你们保佑我那位朋友。
保佑那位天底下最难得的人。
我求你们保佑他性命无虞,保他战场上战无不胜。
我求你们保他一世顺遂,远离朝堂纷争,闲云野鹤过一生。
我求你们保他喜乐无忧,与相爱的人过一生。”
泛黄的纸张在将军手下颤抖。
泪水晕开墨汁。
“爱”字模糊不清。
何为听见向阳在何为耳边说:
“观棋都告诉我了,你每年都会去寺里,求的都是这些东西,但你不让他告诉我,这匣子也要你死后才交给我。”
“可是何为,我爱的人都死了,我和谁去过一生。”
“就任性这一次,我们在一起吧,何为。”
将军在何为耳边低语,用力地抱着何为,几乎要把何为揉进他的身体中。
“不行啊,不行。”
何为一向冷静自持。
只是这一次,何为脸上的笑意褪去,一滴泪水从何为的灰眸子里流出,滚在向阳手背上,竟比那刚沏好的碧螺春还要烫人。
“我早就面目全非了,将军,可你还是大庆的少年将军。”
“何为,在我心里,你从未变过,这就够了。”
何为刚要张嘴,向阳就已经覆唇上来,把咸涩的泪水混着何为为说出口的话一同吞了进去。
他的舌头没有技巧地顶撞何为的嘴腔,牙齿凭着本能地咬着何为的嘴唇。
与第一次宣泄情绪的吻不同,
这一次极尽缠绵。
只是向阳的吻技还是一如既往的烂。
何为叹了口气,带着凉意的手指覆在了向阳的脸旁,止住了这人毫无技巧和温柔可言的吻。
主动地伸出了舌头,一步步地引着将军的舌,教将军如何亲昵。
等何为躺在向阳之下的时候,何为才发现,向阳烂的不只有吻技。
视觉的丧失会让触觉更加敏锐。
再加上向大将军生硬干涩的动作,何为几乎要交代在这一夜了。
半梦半醒之间,何为听到向阳说:“我来晚了,我一定带你逃出这京城,天涯海角陪你去看。”
“老师,你这样,何为怎么放心让你走啊。”
皇帝端坐龙椅,一身华服雍容,脸上稚嫩蜕尽,尽显天子威严。
只是龙袍下的手指绞在一起,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何为。
*
“我都放向将军一条生路了,老师你还要出走京城,这要求是不是太过分了。”
“陛下,”向阳上前,用的还是先前那套说辞:“边境吃紧,战事在即,何大人谋虑深远,与我上前线,必能成为助力啊。”
“闭嘴!”
皇帝长袖一扫,奏折尽数掀翻在地。
“向阳!你以为朕不知道你那点心思吗!何为他现在就是个瞎子,他去战场能给你什么助力?!”
“老师,你一定要离开我吗?”
皇帝看向何为。
何为却看不见他,眼前只有一片模糊的光。
何为说:“陛下,我这辈子唯一有愧的就是送你坐到这个位置。”
“我那时候当真地认为只要换个人来做这皇帝,就会不一样。”
“我错了,所以用这双眼睛向陛下赔罪。”
高座上的人久久没有声音,只是一道明黄色。
何为跪地,叩首,久久未起。
“我大齐的海晏河清,我与向将军一起为陛下守着。”
最后,皇帝像是疲惫了,摆手:“老师……你走吧。”
*
北疆入冬,大雪如毛。
白茫茫原野一望无际,偶有铮铮刀剑之声。
“大人,我们先进屋吧,等会吹着风又该着凉了。”
何为体寒身弱,裹着三层大裘依旧手脚冰凉,小童在一旁守着面露无奈。
“我回来了!”
未见向阳其人,已闻向阳其声。
他抖搂着一身雪花,捂住何为的手掌帮何为取暖。
“冷成这样,这里真不是你该待的地方。”向阳说。
何为扫去向阳眉间雪,露出他锋利眉眼。
“这里有你,我怎么都可以。”
向阳脑袋凑近挨上何为的脑袋:“还想去看那比御庭湖还大的咸水吗?”
何为狐疑地看着他。
“明日启程,我们去儋州过冬。”
何为捏住他的鼻子:“你少在这想一出是一出。”
“我说真的。”
向阳说话间的白雾在空气中凝结,透过模糊的雾气,何为看到他极认真的神情。
“何为,我们错过了八年,我会用我这辈子所有的八年来弥补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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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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