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庭院,着实不小,比起郭宅来,要大上好几圈,因今夜本是主人纳妾之喜,所以处处可见大红灯笼,那些鲜红色的光照亮庭院,投下猩红一片暗影,偌大庭院寂静无声,也不见来往的人,瞧上去有几分瘆人。
片刻后,一身着大红喜服的男子从大门内行了出来,身后跟着几个像是轿夫一样的人。
他快步走到花轿旁,隔着花轿对着里面的新娘子温声道:“阿茵,我谈好了,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妻,我带你回家。”
花轿内含羞带怯地应了一声,新娘子本想掀开轿子看一眼心上人,想到本地有入洞房之前和新郎相见不吉利的习俗,忍下了心中的渴望。
新郎转身上马,暗红灯光下,那张脸惨白惨白,又隐隐发青,两只眼睛黑洞洞一片,上马的姿势也异常僵硬,腿似乎不能打弯,只能直上直下,每做一个动作都能听到骨节响动的咔咔声。
从上方往下看,就像一个被操纵的提线木偶。
其余几个轿夫也是差不多模样。
片刻后,骑着大马的新郎和被轿夫抬起的花轿,一路朝着西北方向去了。
那些轿夫走路无声,说是走不如说是飘,就连马蹄声都半点也无,寻常人一定觉得诡异无比。
但沉浸在幸福里的新娘子却半点不对劲都没发现。
诡异的迎亲队伍速度极快,如光似影,前一刻还在街头,眨眼功夫就到了街尾。
恶霸家的大门轰然关上,猩红灯笼映照出一张张面目骇然惊恐万状早已没了任何生气的脸。
黑色绣金丝的袍角流水一般扫过朱红琉璃瓦,黑影掠下屋檐,波澜不惊的目光在一地的尸体身上平静扫过,随后,他身子一纵,跟了上去,黑色袍角黑云一般笼罩在“鬼娶亲”队伍上方。
追出去差不多几十里,那队伍忽然凭空消失,新郎,花轿,轿夫都在一瞬间不见了。
男子站在队伍消失不见的地方,发现那是一处山脚,他想了想,并没有贸然闯进去,而是远远围着山转了一圈,最后,他盯住了山顶一座高大的建筑。
庄严肃穆,佛香缭绕——那是一处寺庙。
他眼中闪过一抹惊讶,夜风将他的喃语吹散。
“竟然设在了这里吗?”
“有点意思。”他道。
他最后看一眼寺庙,不做停留,转身离开。
黑色流光一闪,他回到城中,正要继续寻找小公主踪迹,忽然看见前方一处窄巷内白影一闪。
他追了上去。
前方的白影,娇小,纤细,身姿笔直,飘纵间衣袂飘举,似一朵迎风盛开的白玉兰,即使是一个背影,也透出十分的雅致和秀美。
是小公主没错了。
他唇角慢慢弯起,无声闪到她身后,劈手就制住了她单薄的肩膀。
“公主殿下,我抓到……”,话没说完,他笑意僵住。
手下一阵烟雾腾起,然后,他手中只剩一片树叶。
顿了一顿,男子笑意更浓,伸手一弹,树叶无声化成齑粉。
“障眼法么?”
他冲天而起,身悬半空,俯瞰整个小城。
半晌,轻笑一声,“还真是小瞧了你。”
下方,或近处或远处,街道上,巷子里,屋檐上,深林中……不下二十个“小公主”正在飞掠斜出,单凭肉眼看不出来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或者有一个是真,或者全部都是假。
如果一个个追上去查看,就算小公主在里面,也必然会警觉,还是会让人逃走。
“以为这样我就没有办法了吗?”
男子突然手心一转,一抹莹润神光似一弯活水在他掌中游曳,那光芒,洁白,晶莹,又微带馥郁清逸香气。
是玉晅留在赠给新娘子玉簪上的那抹神力。
“这神力留给那凡间女子,只会打草惊蛇,倒不如给我帮点忙。”说着,他将那抹神力电射而出,不一会儿,白光从他手心蜿蜒出细细一条,似一根白色蛛丝,一直延伸到夜色深处。
男子不再去管那些用障眼法变幻出来的“小公主”,飞纵而起,沿着神光指引的方向。
没多久,他身影一顿,停在了一方屋檐上。
下面灯红酒绿,纱影迷离,脂粉香气扑鼻,女子的娇嗔和男子的大笑夹杂在一起,厅堂里,厢房内,甚至草丛里假山后,到处都是放浪形骸者。
分明就是一处青楼。
男子今晚第三次露出震惊的神色。
小公主?青楼?
小公主在逛青楼?
看她那样,也不像是会到这种地方找乐子的人啊……
这一刻,他竟然真立在风中认认真真思考起了小公主是否真的会逛青楼这个问题。
忽然,视线里出现了一个怪异的影子,是一个人的形状,周身却包裹在黑雾里,身子极高,脸色惨白,两只眼睛绿油油的,来来往往的男男女女似乎都看不到这个“人”,身子径直从这团黑雾里穿过都没有丝毫感觉。
那团黑影正鬼鬼祟祟穿行在人群中间,挨个凑近去仔细端详这里女子的长相,不时摇头叹气,再继续去观察另一个女子。
黑影不远处,小公主正皱眉看着这个家伙。
就像那些人看不见黑影一样,黑影也看不见隐了身形的公主。
黑影每看一个女子,公主就会跑过去看一看被接近的女子有没有受到伤害。
这画面有点滑稽,男子干脆就地坐在屋顶上,决定看看热闹再出手不迟。
……
时间回到玉晅从花轿离开的那一刻。
她遁入夜色的同时,随手采了一把树叶,变幻成自己的模样,四散在城中各处。
她没把握能瞒对方一夜,但拦他片刻也是好的。
然后,在她思考躲入哪里的时候,她就看见了前方两个黑雾缭绕的影子。
她一惊,认出那是鬼族中人。
而且观其形态,已是鬼将级别。
这个节骨眼上,鬼界中人频频出现在人间,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难道鬼族已经发现她了?
想了想,她悄悄跟了上去。
在此期间,两只鬼进行了一场唉声叹气的对话。
一只道:“妖艳?风骚?够味儿?明明上次喜欢的还是贤淑端庄气质高雅的呢!”
另一只道:“公子上上次还喜欢扶风弱柳楚楚动人的咧!”
“唉……”,两只鬼齐叹一声。
“那怎么办?真找啊?”
“不找能有活路吗?公子的话可不是吓唬咱们,说献祭就献祭。”
一只愤然道:“公子的标准变化的也忒快了,他就不能专一的时间长一点嘛!咱们都晃了一晚上了,你看我这腿都跑细了一圈。”
另一只语重心长道:“标准?什么是标准?服从就是标准!让公子爷满意了就是标准!赶紧找到他要的类型就是标准!”
“那去哪里找妖艳风骚的?”
“你傻呀,在鬼界逛了那么多窑子,来地上就不懂得变通一下?当然还是去窑子了!”
“哦,对哦,烟花之地什么类型的没有,嘿嘿嘿,还是你聪明。”
“那咱们就去找找?”
“嗯,找找!”
于是,这一跟就跟到了青楼。
这段对话,听得人云里雾里,玉晅思索着他们口中的“公子”到底是何方神圣,能用上鬼将级别的护卫,想来身份必然不低。
鬼族自从脱离天界掌管,归入魔界后,便进行了一次大换血,原本的五方鬼帝十殿阎罗都被撤换,现今据说是十大鬼王分管鬼界疆域。
她对鬼界并不十分了解,短短一段对话里,只得知这是一位好色的并且地位不低的公子,但具体是哪位,恐怕是猜不出。
猜不出便干脆跟上去看一看,再者,看他们的打算,好像是准备掳走凡间女子,人间归天界掌管,遇上这种事,她不能不管。
然后便是先前那一幕。
一刻钟后,两只鬼在大厅看了一圈,没找到公子所要求的那种,于是凑在一起嘀嘀咕咕。
“你找到了吗?我看了一圈都是清汤寡水的,千般姿态万种风情的那类,压根就没看见。”
“我觉得那老鸨子不错,身姿丰腴,摇曳生姿,眼里像是有小钩子,看得我心痒痒,就是年纪看着大了点。”
“要说年纪,哪个比得上咱们活了千年万年大,公子海纳百川荤素不忌,又不是在乎年纪的人,要的就是这种成熟迷人有韵味的。”
“那就把老鸨带走?”
“必须带走!”
“可是……这毕竟是凡人,要是被天界发现……”
“发现怎么了,这老鸨子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在人间那是专干些欺男霸女逼良为娼的坏事,要论起来,咱们还算替这方百姓们除了一方祸害咧,天界难道不应该主动拿着锦旗来感谢感谢我们?!”
“但只带回去这一个是不是少了点?公子兴致上来了,夜御十八女都是少的。”
“那就再挑挑,大厅里看完了,楼上那些厢房不是还没看吗,我刚才看见一个肥头大耳的土老财搂着个漂亮姑娘上去了,啊呸!糟老头子,当人家爷爷都够了,真不要脸!”
说干就干,两只鬼商量着分头行动,一个扫二楼,一个扫三楼,完事后在街后那条暗巷里集合。
玉晅看着两团黑雾分别飘向二楼和三楼,没有犹豫,直接跟上了去了三楼的那只。
因为她发现那只脑子更灵活,基本都是他在拿主意。
但她并没有跟进去,飘荡在午夜中的低低喘息和娇笑低吟,提醒着她里面正在发生着什么。
她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只立在横廊一角,确保里面的人不受伤害,并在鬼将要出手掳人时阻挡就够了。
因此她也就没注意到,在她行动的时候,另有一条黑色身影也动了。
黑影一闪,奔向二楼。
玉晅看着那只鬼将从一个屋子里出来,摇头,又进入下一间屋子,正考虑要不要先动手,忽然,听见一道尖利的女声突兀响起,声音发颤,语调惊恐。
二楼!
声音从二楼传出来的!
二楼有另一只鬼将!
来不及思考,她一个倒翻,直奔二楼。
一排紧闭的房间里,有一间的大门此时正敞开着。
有女子的求饶声从里面传来,突然“砰”一声巨响,里面安静了。
白影一闪,玉晅到了。
第一眼,她看见一团黑雾缭绕的身影,这身影正俯身,半个身子都探进了深深的床帐内。
第二眼,她看见一只雪白的玉手从床帐内探出,紧紧抠着床板,手背上能看到突出的骨节,似在抓挠,又像在求救。
第三眼,她看见有红色的液体正顺着那只手细细流下,一线血红直蜿蜒到地面,床底那双浅色绣花鞋已被染红。
玉晅又惊又怒,她没想到这只鬼将这么大胆竟然敢随意滥杀凡人。
冲进屋子的同时,她手中电光一射,正中黑影后心,黑影惨叫一声,沉沉倒下。
月光照进黑影眼底,照亮他眼中的惊骇——他原本只想看一下这床上女子是不是公子喜欢的类型,刚一掀开床帐,那女人突然就开始尖叫,他被吓了一跳,接着身子便动不了了,然后便是这倒地的一刻,他至死都不知道那女子手上的血是怎么来的又是谁杀了自己。
玉晅一脚踢开黑影,正准备掀开床帐看一看女子情况。
忽然,她看见那只雪白的手动了,就在她身前不足一尺的距离。
原本抠住床板的手忽而一翻,手心朝上,屈起两指,朝着她,勾了勾。
这一勾,勾起了她的警铃大作,玉晅暗叫不好,身子极速后退。
一退间,身子蓦然一僵。
身后,突然撞上一个物体,温热,有力,隔着薄薄衣衫依旧能感受到那般紧致的线条和带着弹性的触感。
一只修长雪白的手轻轻扣住了她肩头。
馥郁迷离的香气缓缓迤逦。
有人垂首,在她耳边低笑,笑意也如香气迷离。
“怎么办?公主殿下,又落到我手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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