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脉象

整洁的医馆,药香弥漫,隐隐有淡白色的烟雾袅袅升腾。

医馆分为外室和内室,内室的门紧闭,门闩入鞘,挂着一把大锁。

两名学徒在外室为一名袒露上身的病人治疗,病人背上生疮,一名学徒用艾条炙烤,另一名学徒则拿着备好的膏药,艾炙结束之后,眼疾手快地将膏药敷了上去。

林渊注意到其中一个学徒,腕上系着一条保平安的红绳。小巧的铜铃挂在绳上,摇摇晃晃,发出清脆悦耳的铃声。

林渊只觉眼熟。

这条红绳,曾沾满鲜血,被濒死的钟怀仁死死攥在掌中。

铜铃浸血,哑了。

“他们是我收养的孤儿。”钟怀仁顺着林渊的目光,笑着说道,“好在天资聪颖,足以继承我的衣钵。”

“那敢情好……”

林渊话没说完,林沧忽然伸出一根手指,搭在林渊的肩头,把他按在了木椅上。

倒也不必这么急迫。

钟怀仁目光温和,但隐隐透着一股锐利,仿佛能洞悉一切。

虽然人族嗅觉迟钝,而且他没有心脏,就连林沧都认不出他是灵族,这名神医决计判断不出他的身份。

但是,他没有脉搏。

林渊认命地伸手,钟怀仁搭着他的手腕,感知良久,眉头渐渐蹙了起来。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

两名学徒频频偷眼瞧向这边,他们从未见过师父诊这么久的脉搏。

又过了许久,钟怀仁终于满脸凝重,松开了林渊的手腕。

“情况如何?”竟是林沧率先开口问道。

“我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脉象。”钟怀仁面露困惑,顿了顿,改口道,“不,他根本没有脉象。”

“什么?他明明是脑子不好。”林沧蹙眉道,“对了,我们方才碰到一只柳妖,也许是她……”

“没那么简单,可能是心脏影响了头脑。”钟怀仁抚着白须,看向林渊,说道,“我需要触诊,劳烦公子解开衣裳。”

林渊眉头一皱。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他曾亲手切开自己的胸膛。

取出自己的心脏。

如果那条狰狞的疤痕暴露在林沧眼中,那无论如何,他的身份都瞒不下去了。

“我拒绝。”林渊漫不经心地往后一靠,说道,“当众解衣宽带,我不答应。”

林沧一听,眉间拧出深深的沟壑,上手就要扯林渊的衣襟,说道,“都是男儿,你怕什么羞?不过是……”

“欸,等下。”林渊出手如电,准确地握住了林沧的手。林渊的手指温度略低于林沧,在握住林沧的手后,指腹刻意抚过林沧的指节,手指交缠相扣。

拖延时间的方法虽不光彩,但极其奏效。

林沧的动作僵住了。

而在林沧停顿的这短短一瞬,林渊已经想好了说辞。

俊雅男子推开青年的手,露出一丝轻慢的笑容,“我幼时撞邪,有位灵女刚好路过,救了我一命。她在我心头刻下封印,阻断邪气,代价是不得见光,否则邪气失控,危及性命。”

“什么撞邪、灵女,编谎也要有个限度。”林沧捻了捻指尖,甩掉林渊的温度,愠怒道。

“我时年尚幼,不知那邪祟是妖是魔,只能以‘撞邪’代称。可是那位灵女,却是真真正正的灵族。”林渊弯起眼角,目光划过林沧和霍君生,慢悠悠地说道,“丁香罗衫,沉香木簪,以你们的身份,应当与她相识对吧?”

师娘,对不住,借你身份一用。

林渊默默地想道。

林沧与霍君生的表情同时变了。

“师兄,他说的是……”林沧下颌紧绷,开口道。

“是。”霍君生眼眸暗沉,痛楚一闪即逝,由于心情激荡,脖颈青筋暴突。

师娘已逝,死无对证,但凭借林渊说出的特征,二人已经信了八成。

“既然是妖魔作祟,这病我就无能为力了。”钟怀仁叹了口气,说道。

“叨扰神医。”林渊拱了拱手,正欲离开,却被霍君生叫住了。

“林公子,且住。”霍君生说道,“听说你们刚刚遇到了柳妖?我看你唇色苍白,面无血色,不如请神医开一副益气补血的药方,也能缓解一二。”

“这倒可以。”钟怀仁颔首,路过内室的门,刚想开锁,却脚步一顿,原地转弯,向靠墙的七星斗柜走去。

“神医是有什么名药在内室吗?”霍君生眉头一挑,目光落在紧闭的门上,玩笑道。

“古人云,但愿世间人无病,何惜架上药蒙尘。身为医者,自是不会藏匿药材。”钟怀仁笑着摇头,“只不过内室那药的确特殊,虽然益气补血,但是药效刚猛,那位公子恐怕承受不住,所以我才临时改换主意,开一些温和的方子。”

“哦?什么药如此刚猛?”霍君生问道。

钟怀仁微微一笑,却没有回答。

“你这公子当真没有分寸!看不到门上的锁么?”铜铃叮当,腕系红绳的学徒大声说道。

“莫要无礼。”钟怀仁制止学徒,看向霍君生,歉意道,“小徒无礼,公子莫怪。”

“无妨,是我僭越了。”霍君生答道。

说话间,药已经抓好,用纸包了,递到林渊手中。

林渊把药包随手揣进怀里,林沧取出银票交给学徒,黄昏已至,余晖苍茫,三人离开医馆,随意寻了个茶楼,要了些茶点,林渊也不客气,刚一落座,便捻了一块酥糖,放入口中。

“小沧子,你瘦了。”霍君生看着林沧,亲密地叫出曾经的称呼,开门见山地说道,“这两年过得不好么?”

林沧眼神一躲,似是不愿多说,模糊地回了一句“还行”。

“师门的日子,现在回想,好像做梦一样。”霍君生也没追问,换了个话题,感慨道,“我已经很久没回去了。你呢,小沧子,你会偶尔回灵界看看吗?”

林沧闻言,放在桌下的手指猛地攥紧又松开,掌心留下一行青白的指痕,随后缓慢地恢复血色。

“未曾回去。”

“这样啊。”霍君生长长出了口气,叹息道,“小沧子,以前你最粘我,现在倒什么都不与我说了。”

“没有,师兄。”林沧生硬地否认,霍君生只是轻笑了一声,没再继续寻找话题,气氛一时安静,只有林渊“咯吱咯吱”的咀嚼声。

林渊咬着酥糖,咀嚼的动作很好地掩饰了他的神情。

其实应该喝点酒的。

那是林沧最亲近的师兄啊,是可以卸下盔甲,向师兄诉苦的。

哪怕林沧说出什么不该说的,他也能迅速制止,然后把他带走。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林渊用余光扫了林沧一眼,瞥见了青年眼中的落寞。

“其实他很想你的。”林渊拍掉指尖的碎屑,指着林沧,满脸戏谑,对霍君生说道,“整天跟我念叨,小时候被蛇咬了,以为是毒蛇,怕得要死,师兄背着他找了大半夜,罪魁祸首却是师姐养的宠物……对吧,林沧?”

“我哪有跟你念叨!”林沧大窘。

“那就是说梦话咯。”林渊耸耸肩,拾起一块梅花糕放入口中,含含混混地说道,“不然我怎么知道。”

林沧无法反驳,耳根通红。

霍君生忍俊不禁,笑出了声。

经过林渊插嘴,林沧和霍君生之间的气氛好了许多。二人自然而然聊到师门中的趣事,一起修炼耍懒,半夜摸到厨房偷吃,被师娘惩罚面壁思过,与师姐打赌输了三个月例银。

林渊不再插话,只是垂着眼帘,慢慢品尝各色茶点,眼角眉梢却带着柔和。

那也是他亲身经历的事啊。

虽然中间横亘着生死。

上一世,他至死未能见到师兄。

而现在,看到师兄还鲜活地坐在他的对面,与曾经的自己谈天说地,林渊已经非常满足了。

“客官,小店要打烊了,住店的话去对面啊。”夜阑人静,店小二走过来,赔着笑脸说道。

“好,我们知道了。”霍君生颔首,看了一眼桌上的杯碟,忍不住失笑,“林公子,你的口味与小沧子倒是相同。”

“啊,是么。”林渊看着一动没动的艾糍,挠了挠脸颊,说道,“师,咳,霍前辈要打包带走吗?”

“不用……算了,那打包吧。”霍君生本想拒绝,不知想到什么,转而又答应下来。店小二“哎”了一声,麻利地裹好艾糍,用绳子扎好,递给了霍君生。

“客官,慢走。”

茶楼烛火熄灭,唯有门口的灯笼,散发着幽幽的红光,照亮了一小片青石板路。

却映衬得周围格外漆黑,几乎看不清房屋的轮廓。

夜风寒凉,霍君生敲开对面的客栈,小二举着烛台,睡眼惺忪,询问霍君生要几间房。

“三间。”霍君生说完,余光瞥到林沧和林渊,犹豫着改口,“……两间?”

林沧闻言,表情一僵,林渊也有几分不自在。

“一间就好。”林渊掩饰性地咳了一声,说道,“还记得我之前说另有安排吗?霍前辈,今晚相谈甚欢,不过我们接下来的确另有正事,暂不住店,就此别过。”

“这么晚了,有何正事?”霍君生疑惑道。

林沧也皱眉看向林渊。

林渊却不回答,与霍君生拱手作别,刚想伸手拽林沧的胳膊,被林沧眼神警告后,讪讪地指了一个方向。

“你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林沧到底还是与霍君生作别,加快脚步跟了上来,压低声音问道。

“月上柳梢头……”林渊散漫地拖长声音,吟道。

“滚。”林沧停下脚步。

“开个玩笑。”林渊笑笑,面上的散漫忽然消失,神情变得严肃,“有个地方,我必须去一趟。”

上一世,那些妖族为了得到他的心脏,一路尾随到竹白镇,夜半三更,被当地的灵修宗门发现,灵修以为妖族入侵,发起围剿,妖族一怒之下,杀人灭宗,放火烧镇。

而当时的林渊,却被一种极为罕见的阵法困住,破阵之后,竹白镇已为火海,一切都迟了。

哪怕后来,他把那些妖族赶尽杀绝,竹白镇也已化为焦土,幸存者不过十数。

这一世,虽然提前抵达竹白镇,路上也没发现什么蹊跷,但若是那些妖族同样阴魂不散……

林渊眼中闪过一丝寒光。

当地灵修宗门,宁泉宗,他必须去一趟。

林渊与林沧的背影隐没于夜色之中,二人没有留意到,霍君生并未住店,反而退出客栈,孤身站在了街道中央。

暗红的灯笼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林沧。”

霍君生望着寥无一人的街道,连名带姓,一字一顿地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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