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开雾散,日上三竿。
院外积雪化水消融,露出的草色青翠茏葱。
乡路泥泞,一辆马车辗过留下两道深辙。
车厢内,有人探出头。
“哎哎哎!停下停下,就是这儿!”
驾马的车夫猛拉缰绳。
叶家庭院外,有客不请自来。
“吾乃太医署医师,特奉皇命前来,敢问叶姑娘安在?”
春华应声迎出门外。
“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那人站直身子,朗声回应:“本官姓陈。”
春华侧身,语气恭敬。
“陈太医,里边请。”
甫一进门,陈太医便被屋里的浓重药味熏得捂鼻。
身后的春华将门阖上,四方闺房瞬间黯淡无光。
床幔里,叶南枝咳嗽难已。
“咳咳……陈太……医,不知……咳咳……来此何事?”
陈太医定了定神,赶忙上前欠身。
“叶姑娘,陛下听闻姑娘染病,而今叶大将军凯旋在即,陛下龙心忧虑姑娘玉体,特命下官前来为姑娘诊治。”
“咳咳……”
叶南枝一边咳嗽,一边朝外伸出手。
“如此……便有劳太医。”
按理说,她该客套一番。
比如主动问陈太医,皇帝远在宫里如何知晓自己病重一事,又或是说几句感念天恩的场面话。
可那样的话她前世已经说的够多了,如今实不愿再虚与委蛇。
“姑娘言重。”
陈太医来到床边,春华为他搬来一张矮凳。
顺势坐下后,陈太医从随身药箱取出一块洁白丝帕。
隔着这块丝帕,他右手两指轻搭在少女手腕上。
一时间,房内陷入沉寂。
满室只余叶南枝痛苦的咳嗽和陈太医沉稳的呼吸。
叶南枝躺在床上,心跳不自觉加快。
银针改脉为二哥两年前自创之计,寻常医者几乎看不出任何端倪。
因而她只担心,陈太医是否会看穿她强装病容的把戏……
胡思乱想之际,陈太医忽然倒吸一口凉气。
视线昏暗,相隔一层床幔。
叶南枝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趁机询问:“太医……咳咳咳……我的……咳咳……病如何?”
陈太医收起帕子,面上神情满是惋惜,话出口时却故作平静。
“姑娘脉象无力,应是寒邪入体导致气血两虚。
老朽会为姑娘开几副祛寒利气的药方,希望姑娘服后玉体稍安……”
他这最后两字的表述十分巧妙。
叶南枝听出了其中真意,却装作不知。
“多谢陈太医……咳咳咳……”
陈太医起身朝她作揖。
“姑娘保重身体。”
春华上前塞给他十两银子。
“有劳太医为我家姑娘诊治。”
陈太医含笑收下银子,出门时,迎面撞上一名白衣男子。
“陈太医!”
叶长枫将人一把拉到院子里,眼底满是急切与忧虑。
“敢问太医,我家小妹病情如何?”
他动作太急,直拉得陈太医眼冒金星。
待陈太医缓过神,眯着眼睛打量身前之人。
“你是……”
“我乃阿枝次兄,太医可唤我为长枫。”
“原来是叶大将军的二公子!”
陈太医当下正色。
“听闻二公子年少学医,想必对叶姑娘的病情亦知根底。”
闻言,叶长枫眸色一黯,神情难掩沮丧。
“陈太医,我妹妹她当真……”
陈太医悠悠轻叹,回头看了眼叶南枝所在的闺房。
“眼下叶姑娘时日无多,还望二公子早做打算。
老朽会开几副吊命的药方,只盼姑娘能见大将军最后一面……”
“阿枝,你演技当真了得!那陈太医如今对你重病一事可是深信不疑!”
“多亏二哥医术高明,否则纵我装得再像也无法就病重一事作伪。”
叶南枝背靠着床,叶长枫坐在边上,房间里尽是兄妹二人互夸的欢声笑语。
“现下只待陈太医回宫将你重病一事告知狗皇帝,如此便再不会有那道赐婚圣旨。”
床上的叶南枝笑着点头。
“不过阿枝……”
叶长枫看着面前的少女,心中仍有不解。
“你怎知村里会有老皇帝的暗探?”
闻言,叶南枝的神色顿时冷下去。
“前世,我曾偷听过阿爹与大哥的谈话,才知隐居十年,隐藏在村里监视我们家的暗探从未间断。”
因着当年的谶言,帝王始终对叶家怀有戒心。
阿爹那时虽选择归隐,却不敢远离盛京,为的便是暴露在帝王眼皮下,以求自证。
“而今阿爹虽已出山,可我猜那些暗探并非全都撤走,定然有所遗留。”
就算全都撤走,只要她成功假死,照样能逃过赐婚圣旨。
叶长枫听后咬牙切齿。
“这狗皇帝,如此处心积虑,实在可恶至极!”
叶南枝转头看了眼窗外,轻声道:“如今只盼阿福能早些送来二哥的闭息丹,让假死之计顺利进行。”
阿福是叶长枫的药童,兄妹二人今早合计后,他已飞鸽传书让阿福送来闭息丹。
一听这话,叶长枫面上露出几分犹豫。
“阿枝,你当真要设这个假死局?”
“那当然,我们今早不是说好了吗?”
叶长枫看着她,语气颇为无奈。
“可是阿爹、大哥和三弟他们怎么办?你不愿告诉他们前世,又要隐瞒假死……
阿娘刚走,你又‘暴病而亡’,他们未能送阿娘最后一程,如今亦不能见你最后一面,你叫他们如何承受?又叫我如何承受?”
“咦?”
叶南枝朝他疑惑地眨了眨眼。
“我知此事于阿爹他们残忍,可二哥你对真相心知肚明,你难受个什么劲?”
叶长枫听后面色一变,当即抬手猛敲她的头。
“臭丫头!你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知情不报,他日真相大白,要被阿爹他们打断腿的可是你二哥我!”
“呜——”
叶南枝痛得呲牙咧嘴,抱着头小声嘀咕:“那我到时可得给阿爹他们递上一根结实的木棍……”
叶长枫怒声:“好你个臭丫头!”
“诶诶诶二哥我开玩笑的……”
齐国皇宫,御书房中。
龙案后的老皇帝两鬓微霜,黑眸里透着一股意味不明的幽光。
“你是说叶茂林的女儿邪寒入肺,所剩时日已无多?”
案前的陈太医伏跪在地,神色恭敬道:“回皇上,的确如此,臣观叶姑娘脉象无力,重咳不息,眼下已是药石难医,存活之日不过数几。”
老皇帝微眯着眼,右手食指轻转拇指上的玉韘。
“朕已知晓,你且退下吧。”
待陈太医离去,老皇帝深吸一口气。
“李秉!”
门外的老太监应声推门进来。
“奴才在。”
“去东宫把太子请来。”
约莫一刻钟后。
“儿臣参见父皇。”
龙案前,一袭玄色锦袍的年轻男子躬身向老皇帝行礼。
老皇帝抬眼看他。
“来了,坐吧。”
男子依言坐下。
“昨日监视叶宅的探子回宫禀报,叶茂林之女前日跳江救人,这两日身染风寒,高热不退。”
听闻此言,年轻男子不自觉地细微抬眸,眸色仍算平静。
而后又听老皇帝道:“朕今日着太医署的陈太医前去为叶家女诊治,而在方才,陈太医向朕回禀,竟断言叶家女已然病危。”
“病危”两字落入耳中,如同无风湖面掉落一粒石子。
年轻男子星眸一震,脑海不期然浮现一道红色身影。
老皇帝并未发觉他的异样,继续道:“事到如今,恐怕昨日拟好的那道赐婚圣旨只能作废。”
说着,眼底似流露出几分惋惜。
“叶茂林此行征战,刚去不久发妻病亡,临归前夕幼女病危。
不日便是凯旋之期,不知他到时该是如何的伤悲……”
年轻男子尚未平复自己波动的心绪。
就在听闻老皇帝最后一句话时,眼底不动声色划过一抹鄙夷。
眼下,他自然知晓老皇帝叫自己来的真实目的。
“叶女病危,赐婚之事自是要作废,不过……”
男子说着,神色淡漠地看向老皇帝。
“父皇莫忘了,叶家除去这个幺女,还有一子也可挟制。”
老皇帝略一沉吟。
“你是说叶家三子叶长松?”
男子颔首,轻启薄唇:“建安二十三年,叶长松乡试中举,不久上任青阳县丞。
儿臣听闻叶长松为官清正,任职两年功绩斐然,而今已至晋升……”
说到此处,男子适时停住。
只因他看到老皇帝眼里那道一闪而过的精光,知晓对方老谋深算,定然已有自己的安排。
于是起身恭敬道:“父皇圣明,想必对如何处置叶长松已有打算,如此若无他事,儿臣便先行告退。”
老皇帝点头。
“嗯,去吧。”
男子依言转身,刚迈出几步。
“渊儿。”
身后的老皇帝突然开口。
“你如今已及弱冠,那叶家女虽不得娶,可总归还是要尽早册立太子妃。”
赫连渊推门的手顿住。
沉默一瞬后,头也不回道:“此事,但凭父皇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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