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月升,日升月落,转眼两日匆匆而过。
自叶南枝病重的消息散布出去后,一连两日接连有村民上门探望,但大都被拦于她的闺房外。
不过为了让自己重病缠身的形象得以彻底传开,她还是让春华放了一些人进来。
“枝娃娃,我是村里的刘大娘,前年我家的羊被人偷,是你在羊圈蹲了三天才抓住那偷羊贼……”
“南枝妹子,俺是隔壁乡的马大哥,去年俺娶亲,遇到山贼劫花轿把俺媳妇掳走,多亏你带着官差才把俺媳妇救回来……”
“叶姑娘,我是铁柱的娘亲,那日幸得姑娘舍命跳江相救才让我家铁柱捡回一条命,哪知会害得姑娘沦落至此……”
这些人无一不是受过叶南枝的恩惠,如今听闻她病危,个个哭得伤悲。
两日下来,叶南枝在床上听得头昏脑胀,苦不堪言。
终于,在重生回来的第四日黄昏,一辆马车悠悠驶入门前庭院。
十四岁的少年从车上一跃而下,手里捧着个巴掌大的紫檀木盒。
“公子,你要的东西阿福给你拿来了!”
听闻此声,房里的叶南枝露出微笑。
她的救星,可算来了!
“阿枝,你当真想清楚了?”
彼时,叶长枫站在床边,手中握着阿福送来的那个木盒。
事到临头,他还是想再劝自小妹一次。
哪知床上的人儿眼神坚定,几乎是毫不犹豫。
“当然!做戏做全套,我必须得死!”
咚——
头顶惨遭暴栗。
“是假死!不是死!”
叶南枝捂着头,一脸讨好道:“二哥说得对,是假死,假死……”
叶长枫叹了口气,伸手将木盒递上前。
“凯旋军于昨日抵达五百里外的幽州城,我今日已托人去军中送信,阿爹和大哥收到消息后快马加鞭,估计最迟后日晨时便能赶回。”
叶南枝接过木盒,歪着头想了想。
“三哥所在的青阳县距此也有三百多里,他今日收到飞鸽传去的书信,应该能在明日午时前赶回来。”
“午时?”
叶长枫挑眉看她。
“你当你三哥今夜会睡上一觉再启程?我那日得知消息可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刻飞回来。”
闻言,叶南枝兀自笑出声。
自家三哥君子端方,遇事向来不慌不忙,她还从未见过三哥惊慌失措的模样。
“还笑?”
叶长枫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忍不住抬手又是一记暴击。
“你个小没良心的,我们几位兄长里最疼你的非老三莫属,等他回来看到你的‘尸体’,指不定要哭成什么样。”
叶南枝吃痛,忍不住反驳:“哪有这么夸张……”
第二日。
天光破晓时,临江村里下了整夜的雨终于停息。
头顶浓云密布,四下薄雾蒙蒙。
泥泞乡路上,三三两两的行人都去往同一个方向。
小路旁立着两道骑马的身影,每个人经过时无不露出打量的目光。
没办法,与路上粗衣布履的村民相比,这两个华服锦衣的男人尤为惹眼。
“殿下,真的要去吗?”
马背上的侍从看了眼脚下的泥泞,神情满是抗拒。
在他身侧,年轻男子着一袭玄色锦袍,一双深邃黑眸静静凝视前方半隐于白茫雾气中的村舍。
半晌后,听得男子淡声道:“去。”
得到答案的侍从心下叹息,正要勒马前进。
“等等。”
侍从眼神惊喜地看过去,还以为殿下回心转意。
哪知男子望着前方被行人堵住的道路,略一沉声:“落地,走着去。”
眼见他率先下马,侍从心如死灰。
“听闻叶姑娘是因为跳江救一个男娃娃才染上的风寒,这样善心的人,你说上天怎就不长眼呢?”
“唉,可怜叶大将军征战在外,家中妻女却相继病亡……真是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啊!”
身前两人的交谈声落入耳中,赫连渊步伐一顿,双眸之中惊谔陡生。
“青锋!”
他目光凌厉扫向身旁的侍从。
青锋正为自己崭新的皂靴沾染黄泥而暗自惋惜,男人这记眼风直接让他脑瓜一嗡。
想起殿下此行目的,他立时明白过来。
“两位留步!”
他大步上前将方才说话之人拦下。
“适才两位说叶大将军的女儿病亡?可知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那两人转过身,对着青锋上下打量。
见他与身侧那人衣着光鲜,其中一人惊奇道:“你们是城里人?没想到叶姑娘的恩泽竟广布至盛京!”
另一人看着他们,语气幽幽,似哀似叹。
“想必二位公子也是听闻叶姑娘病重,欲来此地探望叶姑娘的吧?
只可惜啊,你们来晚了,叶姑娘卧病三日,已于昨夜亥正时分病逝。
此事昨夜就已传遍临江村,如今路上的村民都是去送……”
未等那人说完,赫连渊脚下步子骤然加快。
“诶,殿下!”
青锋在他身后紧追不上,低头沮丧之际,才发现脚下一双皂靴早已面目全非。
叶宅内外,入目一片素白。
灵幡在晨风中瑟瑟作响,哀伤的气氛凝重得似能拧出水来。
院子里的空地站满了人,有人神色悲戚,有人低声啜泣。
灵堂内静静安放着一口漆黑木棺,棺材两侧摆满白色纸花。
叶长枫一身素服站在棺材旁,向来吊唁的人一一回礼。
他望了望门外乌泱泱的人头,心里不禁嘀咕:“阿枝这臭丫头究竟帮过多少人,怎的人缘这般好?”
院门外,青锋看着前面密不透风的人群。
“殿下,我们要进去吗?”
赫连渊不语。
他站定在原地,两眼紧盯屋内那口漆黑木棺。
沉默一瞬后,终是抬脚迈入院内。
望着他的背影,青锋心下暗自叹息。
也不知为何,殿下这两日茶饭不思,一直将自己关在书房。
直至昨日黄昏时,殿下才从书房出来。
本以为殿下茅塞顿开,终于想明白心中困惑之事。
哪知殿下方一出来便带着他赶了一夜的路来到临江村。
也是在那时,他隐隐猜到了殿下此行的目的。
这两日,叶大将军之女跳江救人后不幸身染重病的消息在京中颇为流传。
对此,青锋亦有耳闻。
他并不知晓自家殿下为何对叶大将军之女如此上心。
然而身为殿下的侍从,他也只有追随的份。
想到这,青锋三两步跑上前为男人拨开人群。
“让一让,让一让……”
有人被推搡不悦地皱起眉,可当看见那二人衣着光鲜便又闭起嘴。
算了,今日是来吊唁的,万不能惊扰叶姑娘亡魂。
很快,赫连渊进到灵堂。
漆黑的木棺近在跟前,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棺中少女一袭红衣,面容清丽好似往昔。
只是此刻的她双目阖起,唇色褪成淡青,白皙的脸上毫无血气,整个人看起来无半分生机。
男人立于棺材前,目光一寸寸碾过少女苍白的脸,藏于袖中的手不自觉握紧。
另一边,叶长枫注意到此人的不同寻常,目光满是打量。
只见对方容貌俊朗,气质端庄,一眼看去像是京城里的世家儿郎。
他向来只知自家小妹喜欢行侠仗义,平素专好帮助乡亲邻里,何时帮过这等贵胄子弟?
此人莫不是……
一个大胆的念头自叶长枫脑海掠过。
随后,他蹲下身子,靠近在地上认真哭丧的春华耳边轻声叮嘱。
“春华,记住那人的脸,这两日找机会画下,等阿枝醒来看看这是她在外何时惹下的情债。”
春华哭得泪眼婆娑,闻言抬头看那男子一眼。
“好的,春华记下了。”
叶长枫满意站起,正欲上前打探那人虚实。
没等靠近,忽有一阵疾风卷着湿土气息灌入灵堂。
面前一道身影径直朝他扑来。
来人玉冠歪斜,髻发散乱,两眼遍布血丝,一身藏青官袍下摆沾满黄泥。
“二哥!”
听闻其声,叶长枫愣了一瞬。
仔细打量下,认出此形容狼狈之人正是自己的三弟,心底不由大吃一惊。
不过转瞬,他便想起自己今日的正事。
“三弟,你终于回来了!”
叶长枫迅速换上一副悲恸神情,目光哀痛看向棺中。
“阿枝她……”
叶长松跌撞着扑向木棺,棺中之人不正是自家小妹的模样?
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及少女面庞感受到一股渗人的冰凉。
“怎么会这样……”
明明半月前,他还与阿枝通信。
信里,他告诉阿枝,年关将至,衙门公务繁多,自己恐无法抽身回家过年。
阿枝给他回信,约好会在上元那日等他回来,到时一同去盛京游灯会,赏花灯……
“二哥……”
因着彻夜赶路,叶长松滴水未进,此刻的声音如干涸枯井。
“你昨日传信说小妹病重,为何她今日会突然命终?你不是……”
你不是师承神医吗?为何治不好小妹?
然而这最后两句叶长松终究没能问出口。
他不会忘记去岁阿娘离世时,二哥跪在阿娘棺前自责痛苦的模样。
叶长枫望着他猩红的双眼,心底泛起一抹苦涩。
去年,三弟因公务繁忙错过阿娘最后一面。
如今,三弟亦未赶在阿枝“病逝”前与其相见。
他忍不住在心底哀叹:阿枝啊阿枝,你当真给二哥留了一个棘手的难题!
“三弟,阿枝她……”
“叶姑娘是为救我家幼子跳入离江才不幸染病身故!”
灵堂外,一名村妇高声。
“今日民妇携全家,在此拜谢叶姑娘的救命大恩!”
伴随她的话音落下,同行几人齐齐跪倒在地。
“多谢叶姑娘救命之恩!”
似是被这几人感染,周围村民陆续有人跪下。
“多谢叶姑娘往日相助!”
“叶姑娘一路走好!”
不多时,院内跪倒一片。
见此情景,门口的青锋瞪大眼睛。
这叶家姑娘生前是什么活菩萨吗?
“阿枝……”
叶长松回头望向棺中少女,脑海与之相关的记忆如同潮水涌现……
五岁那年,阿枝在街上与人争夺一把小木剑。
后来,阿枝气势汹汹地抱着木剑跑回家,嘴里念叨着总有一日要将那人打得满地找牙。
自那时起,阿枝便缠着阿爹和大哥习武练功。
还记得阿枝第一次挽出漂亮的剑花时,迫不及待跑来向他展示。
“三哥,你瞧,我厉害吧!”
那时的阿枝小脸晒得通红,汗水浸湿鬓角,一双明亮的眼睛却写满骄傲。
他笑着点头:“我们小阿枝最厉害了!”
两年前,他中举任青阳县丞,恰逢两个月后阿枝及笄。
走马上任前,他用桃木雕了一支开着棠棣花的发簪送予阿枝。
古闻桃木祛邪避灾,为何阿枝病重身死?
今有棠棣韡韡同馨,再无阿枝笑唤三哥。
叶长松悲痛自抑,一双扶棺的手青筋暴起。
叶长枫怕他憋出好歹,抬手搭上他的肩,语气悲痛道:“阿枝一直在等你还有阿爹和大哥,可……阿枝是昨夜亥正时去的,三弟,节哀吧。”
闻言,叶长松再忍不住,整个人扑在木棺边上放声痛哭。
叶长枫望着他的背影轻叹了口气。
转身时,灵堂内已无方才那名锦衣男人的踪迹。
正月十四,上元前夕。
盛京城内,花市灯如昼;临江村里,明烛寄哀思。
头顶月光照亮脚下归乡路,两匹骏马在村道上飞速疾驰。
沿途两侧,户户挂白幡,家家点长灯。
马背上的父子甲胄披身,目光低沉。
“小妹病危,父兄速归!”
自昨日黄昏得此消息,父子二人即刻交代好军中事宜,随后脱离大军星夜兼程。
整整一个昼夜,二人始终未歇。
这一路,他们相互无言,彼此大脑皆是紧绷着一根弦。
终于,在目光触及家门那抹惊心素色,眼神落定堂中那口漆黑木棺时。
父子二人脑中那根弦,彻底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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