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烛从丁香园回来时,看到白煜站在水池边对着一条游鱼发呆。今日天气阴沉,天光照到白煜的白金色常服上也没能让其显露华贵颜色。白煜从一旁常备的鱼食里随意取了一些,扬手洒了出去。
几只鱼争相游向鱼食落处,一层一层的涟漪泛开,直直扩散至白煜下垂的手指尖。剪烛觉出气氛不对,但丁香园修整已经竣工,她还是到白煜跟前,出声询问:“王上不是去送钟医师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奴婢竟然没看到。您叮嘱我待丁香园休整结束来告知您,工匠们才来报,丁香园今日正式竣工了。”
白煜听罢,点了点头,打算低头拿扇子出来把玩,想起来自己已经把墨竹扇留给了钟灵。他无声一笑,意识到离别确实已经发生,虽然他回到宁澜殿时一身的恍惚,不知发生了何事,反复数次过了一遍自己的记忆后,他只能回忆到最后一道宫墙处那里。
索性就不回忆了,钟灵势必做了手脚。
“丁香园?”他才把剪烛说的话过脑子,确认般又问了一嘴。
剪烛答:“是,王上,火烧的屋子已经恢复完毕了,即日便可入住。只是不知道,钟医师怎么这时候要走?可是家中有什么急事?”
白煜摇摇头,笑着对剪烛说:“没什么事,她本也不是东垠人,自然是想走便走,想留便留,这都是她的自由。”
“我去丁香园一趟。”
白煜到达解却丁香园后,发现屋子确实被修整得一如从前。就连火势未曾波及的荼靡地,也被妥善地保存了下来。
纵览一眼小园,他才发觉自己已经将此地的主人默认成钟灵,每每来此,都是客人心态。
但其实丁香园在钟灵入住之前,是白煜用来度过长夏的小憩之地,只不过在他继位储君后,就没怎么来过。
这里的荼靡也是早在他儿时就种下的,只不过或许真的技艺不精,总是难以成活。在白琰病逝后,他更是未再精心打理过,直到钟灵住进来,花儿才赏脸见了见天光。
此刻兴之所至,他捡起好好摆在一旁的花锄,才发现上面残留着新鲜的泥土。当下便寻找着可疑的土层,眼前恰有一处,他立刻挖开。
直觉没出错,钟灵的确来过,他看到一角白色。继续挖,直到白色全部露出来——是一块洁白的帕子,叠成了四分之一大小,鼓鼓的包裹着什么东西的样子。
白煜将他取出来,拆开看,发现是一些碎碎的草沫子,以及一卷卷好的字条。白煜耐心地把字条拆开,看到一句话:“这都能找着?那就种下去,这回一定会开花。”
白煜便用手指拨了拨草药末,发现了几颗荼靡花种。他微不可闻地笑了笑,碾磨着几颗种子,从原地起身。凭着记忆寻找到了浇水用的木瓢,难得在丁香园里独自忙活起来。
花有花期,就总是让人心生盼望。
钟灵离开二十四岛后,先被陆消接去了灭坤海,如今身中禁术,虽然是亲妹妹干的,但是半点没留情,因而她要么立刻去新的岛屿,要么只能在灭坤海的无疏树林里待着。
但也有个好消息,有陆消亲自介入的话,一千年的化劫时间可以减半至五百年。
“去我那里住。”陆消站在树下,冷硬地对仰躺在某棵无疏树上的钟灵发出了邀请。
“陆将军公务繁忙,不必过问我这个聊胜于无的长尊,毕竟你也不是那种谄媚的小人。”钟灵揉按着因为睡眠不佳而泛疼的太阳穴,如此回复。
“对不起。我不该和毓秀一起欺骗你。”陆消再次重复数日来说过许多遍的道歉,“你打我一顿出气吧,我绝不还手。”
知闻变长从钟灵手中飞出,直击陆消面门,却在相差毫厘之时停了下来。钟灵翻身下树,一拳打出:“不还手没意思,出手!”
陆消从善如流幻化出长枪,和钟灵在林中对打起来。原本遮眼的红绸的确被陆将军妥善改良了,两人的行动空间宽敞了许多倍,树林外的守将见林中生乱欲入,被陆消一声喝令回去。
“长尊在咱们这住了也有四五天了,一直没理咱们将军,我就说他们有矛盾!”
“有没有可能人家只是在斗武?”
钟灵狠狠一道藤鞭抽在陆消后背,虽然陆消护身神器即时格挡了,但弄出的动静很能唬人。
“……要不我们还是滚吧,免得殃及池鱼。”林子外看热闹的将士撤了个干净。
两人一直打到一海入夜,钟灵主动收回知闻,陆消也立刻收回长枪,休整自己的过程中还在微微喘气。
“以后请不要自以为是地替我做决定——我现在无心去别的地方,你自己想办法吧。”钟灵下通知。
陆消点头:“其实毓秀的决定我是不同意的,但是碍于前主上的遗命不得不从。如果你暂时不想去三千诸岛,在灭坤海长住也是可以的,只是需要定期化成红绸去无疏树上挂一会儿,但也只能撑十年,十年后我仍旧强烈建议你回到三千诸岛化劫。”
“我想去看他,但不见面,会影响他吗?”钟灵无端提问。
“应该不会,但长时间停留在二十四岛,归元簿会重点关注他的。”
“哦,没事,我就看一眼就行,走之前他身体没养好。”钟灵怅然地说,又想起临走时听到冯凛和白煜的谈话,更加确定自己不能再打扰白煜,“等岛上过一年,我去远远看一眼,此后不会再去了。”
“这当然可以。”陆消伸手作邀请状,“在那之前,先去我那里住吧,树上睡能睡好吗?”
钟灵没说话,跟着她走了。
钟灵在陆消处又休息两日,卿秋来信告知,距钟灵离开二十四岛已整整一年,东垠境内正值初夏。而白煜的命格也正式回归正轨。
更年院院长逐夕又带着成千前来了,逐夕事后已然得知真相,暗悔自己添了最后一把火,对钟灵道歉连连。
“院长多虑了,你秉公办事何错之有?”钟灵淡淡道,她看向站在一起的成千和陆消,虽五官肖似,神态却是完全两个风格,一冷一暖,一威一柔。
“钟灵。”陆消已经自居朋友身份,不再客气地叫她尊称,“成千在二十四岛犹有残片要收集,你此行干脆和她一起吧,你的归元符还在。”
钟灵和成千一同站在一海岸边等候,她拿出玉笛吹响,召唤着逻夜使来接她们。
成千背着手看向钟灵,认为此人和主上虽为姐妹,脾性却有天壤之别。
“长尊。”成千低声叫她。
逻夜使携风而来,停歇在两人面前,成千续道:“三千诸岛与琼楼别无不同,梦境生灵也并不是各岛岛主的造物,他们的确是真实存在的,我们却总将他们看作可以掌控的东西。你说,会不会有一天,这天地被推翻呢?”
钟灵被这番大胆发言震住,心想读书人就是不一样,三言两语就给她一直以来的挣扎找到了出口。命运是强悍,但若真有搏天之力,谁能忍得住不徇私?
她无声笑了笑,说了句多谢,低头把玉笛收回,却在锦囊里摸到了墨竹扇。
她把扇子取出来,缓缓展开,那幅劲骨墨竹跃然纸上。
“这扇子不错。”成千翻身上到鸟背,伸手欲扶钟灵,“长尊从何处得来?我也去讨一面,送给逐夕。”
钟灵尴尬一笑:“是……上次初见与我同游之人所画,恐怕难以复刻。”
成千点头表示理解。
一年期满,边夷主部族内部彻底分崩离析,新王白煜治国有方、礼贤下士,东垠吹响盛平的前奏。
春末花祷节一过,朝中大臣统一上奏,建议扩建昌都王宫。
白煜应下了提议,确定监工长时参与了第一场工图会议,他全程不发一言,毕竟术业有专攻。只是会议结束时,他提出两个要求,第一是避免铺张,不要选用太过昂贵又没有实用价值的建料,第二个要求却惹得众工匠愁眉。
“西宫墙九十九,务必留下。”
监工长听了很疑惑,不知道是怎么个留法,为了让自己不至于做一个愚蠢的大臣,他试着问了问:“王上的意思……是让微臣把西宫墙全部拆毁保留旧时的建筑材料,到时候用于建筑新城墙吗?王上对于国中的节俭政策真是身体力行啊——”
他马屁没拍完,被白煜残忍打断:“不必过度理解,溜须拍马。”
心腹心中一梗,无助地接话:“那……”
白煜:“就是字面意思,爱卿要是理解不了,可以考虑考虑解职回去养老了。”
监工长尴尬一笑:“王上恕罪,微臣愚钝,这就嘱咐下去,把九十九墙留下。”
白煜惜字如金强调:“西墙九十九,都散会吧。”
一群人走得屁滚尿流,才落下的帘子却又被掀开了,进来的是剪烛。
“王上,丁香园的花匠来报,说是荼蘼花开了。您要过去看看吗?”剪烛熟练地把白煜批好的奏折收整放到一边,给他倒了一杯茶。
白煜饮下,问:“什么时候的事?”
剪烛:“今晨的事,那时候王上在同魏将军闲聊。”
白煜点点头,起身,剪烛走过去为他披衣:“王上,现在外头风大,您不若等风停了再去不迟。”
白煜心不在焉地答她:“嗯,眼下手中无事,过去逛一逛。”
再一拖,可能就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走到丁香园月洞门处,白煜让剪烛退下了。他近来忙碌,谴了花匠过来照料才没有为此分心,但这一个撂下,他就是两个月没时间来一趟。
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是一个岁数大了的男子,声音夹在风里快要听不清:“王上过来了,今晨托剪烛姑娘传的话,以为王上抽不出时间。”
白煜回身,这回有耐心得多:“嗯,现下有些时间。这些花你照顾得很好,去领赏吧。”
花匠低头笑了笑,捋了捋自己的小胡子,说:“都说荼靡在东垠难养活,王上这花却不是,逢夏竟开了。”
白煜笑了笑没回话,挥手往里头走,花匠识趣地转身离开。
走之前,工匠又回头看了一眼荼蘼花,想起这几日没看到此处有宫娥当差,自己竟然是看到花开的第一人。而早年他也负责过培育荼蘼,无一例外地失败了,却记得那时候宫里恰好增了新一批宫娥,小姑娘们都喜欢在这里当差,每天围在荼蘼花地讨论花儿什么时候开,争当那个报喜鸟。毕竟谁都知道,今上白煜,也是曾经的二皇子,最喜欢的就是荼蘼。
花匠常年混迹宫中,自然也知道,这里曾经有另一位主人,还是个神出鬼没的女子。宫娥们讨论的话题也因她换了,个中传言你一言我一语,就成了个丰富多彩的陈年往事。
只是流传者概不负责,往事什么的也都活在嘴里心中,没有谁闲来无事去澄清或确认什么。
今日白煜一来,明天的宫闻又要换一个版本了。
白煜伸手触碰花瓣,一朵一朵如同春末夏初的雪,今日的风确实很大,吹打在花上让他不免心生不忍,于是他在风里站了很久。
花期真的到了,白煜怅然地想,但也只等到花开。
钟灵第一次入宫时的承诺浮现在他脑海中——来年春末,你一定看得到它花开。
她说到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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