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还愿

“你就在这等我吧。”成千迈向昌都城城门,钟灵则却步,转向城外林中。

不论出于何种考虑,她决定不再见白煜,远观也算了。

成千一路顺利混入王宫中,按照钟灵的指引寻至宁澜殿,她对白煜还有一些印象,殿中无人。成千又拐至丁香园中,看到一丛丛亮丽的荼蘼迎风摇摆。

她全程罩着洞屏,用瞬息镜把荼蘼花传送到钟灵那边,钟灵小心翼翼看了一眼,发现是花,没忍住笑了出声。

“他居然这么早就发现了?”钟灵已经偏过头不再看,如此问。

成千随意“嗯”了声:“放心,他不在。”

成千那边叮铃咣啷的翻找声传来,接着是书页翻动声,钟灵刚想出声制止这种过于无礼的行为,只听成千道:

“你这心上人不忠啊……”她仔细阅读着手中王家拜帖,刻意轻念出声,“愿与贵国结姻好之盟,此后两国休戚与共,长续邻好。”

钟灵垂目,盯着眼前占满瞬息镜的荼靡花,缓缓点了点头:“这事我先前就知道了,岛主已经来信说他目前身体无事,咱们撤吧。”

午后阳光穿透窗棂,白煜伸了个懒腰,从丁香园的小屋中翻窗而出。操劳数日,他终于得闲过来赏花,连向仆从索要钥匙的心思都没有,索性翻窗进去睡了一觉。

距离与钟灵告别,已经整整一年了。

他这才终于摊开心中早已练习接受的某个事实,钟灵再不会返回。

其实按他对钟灵的了解,她启程匆匆,告别时也措辞明确,更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只不过这难言之隐是否与自己有关,白煜不敢自作多情。

白煜回到宫室续上奏折,那案上陈设已被早有准备的成千恢复成了原样。他拿起老师亲自拟好的国书和请帖,看了两眼,提笔另拿一张信纸。

他如此写到:公主之德,煜早有耳闻。然煜因小人陷害,曾身中剧毒至今未能尽除,恐寿数不永,故不敢轻言允诺,浪费公主青春佳岁。

他轻叩两声桌面,宫檐上飞下一名暗卫,跪地无声,默然请命。

“让你散布的消息可完成了?”

“回王上,已经尽数安排下去,城中酒肆乐馆以及市集等人流聚集之地皆起谣言。”

“好,去领赏吧。”

钟灵回到灭坤海,十年内无心化劫,她命毓秀定期呈送奏疏,也算接过了监察之权。

在海底忙起来日月不知,卿秋亲自来寻时,钟灵才意识到,她已经在灭坤海待了一年多了。驭浪军的人她都要认全了,就是海底的风景实在太无聊了,陆消数度被她以对不起她为由要求整改,终于是用术法连通了海底与古战场的墓地,她能时不时上去看看父亲。

“岛主来此有何贵干呐?”钟灵仰头灌一口酒,正拿着一折无关紧要的奏疏盖在脸上,整个人躺在一只小船上,飘摇在灭坤海海面。

卿秋无语片刻:“长尊贵人多忘事,我恐怕多虑了,先行告辞。”

钟灵醉得有点发晕,摆了摆手让他去了。

“八、八十年了?”

钟灵被陆消用海水泼醒,正愣在船里。

“二十四岛都过去八十年了?”钟灵摇晃着陆消,“你怎么不早点叫我?”

“你连人家岛主都快忘了,卿秋以为你早放下了呢,他本也是自作主张来通知你。”陆消淡淡道,她把钟灵从船上拎下来,“那人马上要魂归灭坤海,以后你俩还能当几天邻居,你还去见他吗?”

“他……他都结亲了,我见什么啊,再见也是别人的。”钟灵嘟囔着又要喝酒,良久,听陆消语出惊人。

“结亲?你自己去看看吧。成千是更年院出了名的不靠谱,她说的话你说信就信了?”

彼时,钟灵收拾了一番屁滚尿流地赶赴东垠。

昌都城中白幡遍地,举国服素。享梦台的主人已换,曾经那个容颜姣好的借月姑娘于六十岁上下病逝了。城中景象几乎变化一新,这座乐馆虽伫立面前,也实在物是人非。

“八十年。”

钟灵大概是真的昏了头,她一年前提醒自己及时抽身,为了忘却这里,她给自己找了许多事忙。

直到她真的在时间的流逝中,忘记了他们之间连时间流速都不对等的可怕天堑。

“托长尊的福,这东垠本已颓势难掩,如今却进入了前所未有之盛平。那个……白煜,他功劳卓著,广受爱戴,每逢他诞辰,举国都会为他祈福,祈福他免受灾病。也不知怎么传的,所有人都知道他中过毒,难道是他刻意为之?为了扶持当今王上上位?”卿秋背着手走到钟灵身后,轻描淡写地叙述着。

“当今王上?他的孩子吗?”钟灵问道。

“不是。”卿秋调侃的目光过于直白,“你们真的没有定情?他对外称病,终生未娶。”

钟灵本疯狂揉搓着知闻叶片缓解着焦虑,他一边担心听到不好的消息,一边又担心听到他和别人的姻缘。但她没想到是这样:“然后呢?”

卿秋腹诽钟灵怎么不回答,收下八卦之心,续道:“当年因为这事还把南樊得罪了,后来人家看他真的没再娶亲,才重新和东垠复好。当今王上其实是当年早逝的大皇子白琰留下的子嗣,名叫白文楚。白煜六十岁时宣布退位让贤,扶持白文楚登基了,不过这个后生被他培养得青出于蓝,还真是个可堪大用之人!一直被百姓们担心活不长的白煜却整整活了九十五岁,于今年春末寿终正寝,我去找你的时候你没在意,如今错过了,可不怪我。现在东垠国运昌隆,还有小千年的岁数呢。”

其实后面的话她也听不进去了,眼眶发酸,真是很久没有哭了。她缓慢地转身望向宫城方向,轻声接话:“是么?”

下一瞬,就不见了踪影。

卿秋扯着嘴角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世上有缘之人互相折磨,无缘之人却牵挂彼此到如斯境地。缘分到底算是个什么东西?

钟灵使术直接到了宁澜殿外。

新王不住在这里,夜里的宁澜殿悄无声息,安静而荒凉。白煜退位后确实也不宜长住宫中,想必这里已经空置许久。

钟灵走过每一个熟悉的角落,回忆翻腾而来,在寝屋外,剪烛会替白煜披好鹤氅,在钟灵的再三嘱咐下,也学着钟灵的样子劝白煜用早膳。

如果是雨天,钟灵送早膳的时候,还会带一把伞过来。能够为他遮风挡雨的日子不多,钟灵回忆起来却很温暖。

可是,如今的殿外,已经明显落下了灰尘。她想象不到若是在白日里,宁澜殿是个怎样的景象。

钟灵停步于此,离开这里。绕着宫廊去了解却丁香园。

踏入月洞门后,荼蘼花枝占满了钟灵的视野。花丛剪修得当,这里竟然还有人打理。

钟灵泪水决堤,良久,她自言自语了一句:“该去日不落山,还我的愿了。”

日不落山地处东垠正北部,是一座不算高也不算矮的山。钟灵来到山脚时,决定不使术法徒步攀登。

她绕着山脚转了几圈后,找到一条很不起眼的小路。

小路上没什么野花,一些萎靡不振的杂草遍地乱生。

她手心里是一直细细珍藏的红布片,她一步一步走得缓慢,怀着虔诚的心一直登顶。

日不落山显然是个不怎么闻名的地方,山顶一处僻静的寺庙,重门深锁。寺庙外,则是四棵系满了红绸的老槐。

这景象一度让钟灵恍惚,简直和灭坤海接引梦境归灵的无疏树别无二致。

钟灵看四下无人,便打算找一下自己那个被小贩许诺挂在这里的红绸缎。但是红绸缎太多,她一时找不见。

身后的大门“吱呀”一声推开了,一个山僧走了出来。

山僧看了钟灵一眼,皱着眉说了一句:“阿弥陀佛,施主,这是要做什么?”

钟灵还以一个告歉的表情,回答:“这位师父,我是想找一找自己曾经挂在这里的红绸缎。”

山僧回答:“红绸挂上,佛祖自然就听到了施主所求。何必再费力寻来?”

钟灵想了想说:“也好。其实此行过来,我是想来还愿。”

山僧便伸出手,示意钟灵把红布片给他,钟灵送过去。

山僧将布片收好纳入袖中,转身往那重门走去,轻轻撂下一句:“祈愿,心诚则灵。施主的心意佛祖收下了,望此行走好。”

钟灵目送他消失在门后,片刻,门又“吱呀”一声关上了。

钟灵停在原地望了望这里,意犹未尽地又看一眼四棵老槐,在万千红绸中,还是没能找到那时的心意。

不过她了无遗憾地离开此地,决定再去昌都城转一圈,便离开二十四岛。

听城外百姓的交谈,昌都王宫在今年夏末实行了二次扩建。她竟不知还有第一次扩建,听说第一次扩建还是白煜在任时。昨日赶来时,入城后就直去了宁澜殿,压根没好好看看昌都王宫的现状。

钟灵习惯性地去了一趟自己走时,央求白煜陪她走上一遍的西城墙。

其实已经不是当初那面了,昌都王宫的面积的确扩大了许多,添盖了许多小型宫室和祈福庙宇。不过,她仍旧自第一道走起,一路上慢悠悠地向南面走去。后来的西城墙不像八十年前那么冷清,经常有一等女成群结队地走来走去。

钟灵罩着洞屏混在其中,总是不经意就陷入了一如当年的错觉里。

钟灵是在走到一半的时候,看清前路的景象的——隐隐约约一个高高的石碑立在远处,看不清全貌。

钟灵当下思索了一番,想不出西城墙这里有什么立碑的理由。但她也没什么太大的兴致,或许就是那新王陛下爱折腾吧。

她依旧慢悠悠地往南走,心中默默依照以前的习惯,数着数字,数到八十多的时候,那个“石碑”已经看得分明了。

钟灵愣在了原地,又提步跑起来。

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

这根本不是什么石碑,而是一面无着无落的旧城墙。只是两角原本的风旗被撤除了,原本两旁的宫墙也在扩建时拆毁。

但它完完整整地留下来,往北,是长长的西边宫道,往南,也还有很长一段路才到尽头。

旧墙面之上又更新了八十年的灰尘与纹路,在不尽风吹之中,显得有些萧条。它成了这座辉煌王宫里碍眼的残缺之地,是个人路过都要痛骂设计图纸的工程师的程度。

钟灵一时之间不知道,为什么这第九十九道宫墙被保留了下来,不尴不尬地被安置在原地。

但她记得在自己走的时候,白煜问她:“怎么留一道?”

那时候她回答:“留个遗憾。”

于是便借此强行暂缓了八十年光阴,一别之后,再也没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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