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镜里镜外

水镜纪元,七年。

已是深夜,曾人满为患的京都博物馆里灯光昏黄,来往者少得可怜。

只有几个学生不忌讳传言,匆匆地往镇馆之宝铜鉴的方向去。

他们的上一波学长也是如此。只是学长没法告诉他们,不要靠近这面铜鉴了。

梳着高发髻的少女嫌弃地扶了一下用笄贯住的发,忙着在群里发消息。啧,麻烦,主持个历史节还要求这么多。

江习:我到了,你们几个快点。

莫琬:嗯

林潋:回头习姐,我也到了!

穿着蓝白校服的两个少年勾肩搭背地走向江习身后的展柜。两人身高相差无几,左侧的眉眼间更张扬,给人体育生校霸即视感。右侧的长相偏温和,戴着平平无奇的黑框眼镜,把锐利的眼神隐在薄薄的镜片之下。

刻意凹出来的造型帅不过两秒,迟到的两人一人喜提一个暴栗。莫琬神色如常地揉了下被打痛的额角,开始干正事。干打雷不下雨地哭了两分钟后,左侧名为林潋的少年并不觉得尴尬,凑过来和两个好友一起看展品。

一面铜鉴沉默地躺在于它而言过大的展柜中,来往者除了几个半大孩子没有敢对它投下目光的。

毕竟在水镜时代,镜子已经成了不详的指代。

关于镜子的各种童话寓言传说从古至今一直都有,比如说白雪公主里就有断定美丑的魔镜。新编的历史书上精准点评:现实与镜面有着无法溯源的斗争,相同的力量让他们无法决出高下。最终两败俱伤,外表无恙内核残破的两个世界开始融合。

边界逐渐模糊,亿万面镜子带着恐怖的色彩在三年前降临现实。

不详的阴影就此笼罩了现实,人类历史上的**计算机时代戛然而止,代表着漫漫长夜的水镜时代正式登上了历史的舞台。

这也是来往者一脸忌讳不敢投下目光的原因。镜子会选人进入,据亲历者所说,他们会在里面做奇怪且危险的任务换取一线生机,往往这些任务也和自己的实力契合。

镜子会选真正有能力的人,不论在哪个方面它都一视同仁。某种程度上,被它选中也是实力的证明。

入镜,破镜,多少中二病少年一辈子的理想追求。救世英雄在这个时代触手可及,乱世最不没英才。但是成年人就不一样了,他们没有被选中也甘愿做普通人,他们只想在末世之中求个安稳。

被选中的人便入,没有人能抵抗既定的命运。顺其自然能活一天是一天,是新时代的主流价值观。

三个半大的孩子肯定自己不会被选上,不忌讳这些有的没的,掏出纸笔记录这件文物的相关信息。

“到时候汇报谁上?”江习扯了扯险些被林潋踩到的裙角,把笔帽一盖结束记录。

作为二中文科班的尖子生,学校历史节的操办任务落在了他们头上。整个班级都是选择困难症,班主任看不下去了随机抽签,抽到哪部分负责哪部分。

林潋是条旷世绝代的黑锦鲤,非常精确地抽到了最难梳理的镜子部分。他同组的好友气得不行,但还是认命地接了任务。

没等到回应,展馆里本就昏黄的灯光彻底消失了,周遭只剩令人恐慌的漆黑。

镜中却正是晴午。山涧里溪水欢腾,穿着简便葛衣的少年只见背影,活像哪幅古画里的人儿。

“叮铃铃——”立在近处巨石上的采诗官晃晃自己的竹竿,带起一阵清脆的铃声。

采诗官又跟竹竿晃动频率一致地晃着脑袋,面上笑意盈盈:“怎么样?最近可有收获?”

穿着葛衣的少年扔下手里过于沉重的石斧,温声细语地回应了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家伙:“近日下雨,今日方停,自然是没有什么收获的了。说来惭愧,这几日疲乏,夜夜有梦,梦中钟情于泛舟,今日来这河边也不单单是为了选石而来,看看溪景解这心中烦闷。”

话音落下,他又补了一句,同时从溪水里拔出被冲得发冷的双脚,望向站在巨石上没个正形的少年:“大人慎重,莫要跌进水里。”

采诗官开怀大笑,跳下来给了制砚匠一个久别重逢的拥抱:“鸣玉最近心情可好?”

这家伙……真是的。鹿鸣玉坦然地接受了行秋云的拥抱,附在他耳边轻轻道:“又有外来者?”

行秋云收了嬉皮笑脸,正色点头。

他不笑的时候整个人是冷的,天赐的优越骨相尽显锐利。细长的鹤眼微微上挑,不知挑进了哪个人的心里。老村长亲口评价,行秋云和这山野之间的粗人不是一路,说是京城流落于此的贵公子都有人信。那点凌厉都隐于本人性格的轻慢,他自己认为这样的长相倒是除了风流别无二用。

关键是人家除了这老天赏的好皮相,学识也完全不落下。作为采诗官,行秋云最擅吟诗作对,在这方面的才气无人能及。所以这个小小的村子里没有少年想当采诗官,行秋云的厉害他们见识过,恐怕倾其一生只能赶上三分,不如回家老老实实地种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这位自由潇洒快活的采诗官有个与他性格截然不同的至交,是附近手艺最佳的制砚匠鹿鸣玉。

鹿鸣玉和他年纪相仿,这个时候的少年人差了一岁就无话可说。村子里的孩子大多只有十二三岁,十六岁的他就显得格外尴尬。不是个成熟的大人,也说不上完全的孩子。幸而还有来去如风的行秋云给他作伴,那些与冷冰冰的砚石共处的时光才显得没有那么难熬。

许是从小与人接触甚少的缘故,鹿鸣玉的性子和行秋云这种肆意的完全不同,温和内敛从那双总是含情的杏眼就能看出。他整个人都是温和无害的气场,远远看去就是翩翩君子。眼神里的干净清澈虽然装的偏多,但那故作无辜还是能把人迷得死去活来。

随着制砚水平的精进,鹿鸣玉本人已经打磨出那种如上等砚石温和细腻的气质了,暗地里倾慕他的姑娘不在少数。行秋云没少为这事笑他,鹿鸣玉气得三天没理不着调的竹马。

谁也说不清鹿鸣玉和行秋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好的,他们二人自己都不甚清楚。

过去十几年的时光就像在指尖流过的溪水,知道它过去了却无知无觉,恍恍惚惚并不真切。两人之间的感情说不清道不明,遗落的过往里藏着什么样的温情也不为人知。

直到那日。

鹿鸣玉忽而发现溪水里带着血腥气,还没来得及回村子看看,行秋云顶着发红的兔子眼地赶来,阐述了他所见的一切。

平日里温和无害淳朴善良的村民们就像换了个人似的,纷纷用自己手里的家伙杀红了眼。所谓外来者的尸体横七竖八地摆在地上,村长冷笑着说用他们的命祭天。

外来者中最小的尚留一口气,挣扎着骂着,行秋云半梦半醒间意识到他能听懂那些没有出现在他过往生命里的奇怪词汇:魔鬼、疯子、镜面……

藏在树上打盹的行秋云快吐了。

无论他过往是什么身份,他都肯定自己不是什么穷凶恶极之徒。他最大可能还是某个世家出身的公子,吟诗作对权当雅兴,不愁衣食也无需见生杀。

直面死亡,对于这个尚且稚嫩的采诗官还是太残酷了。

行秋云压根不敢出声,任由成分复杂的眼泪打湿了碎发。这是一种陌生的情感,看到外来者的尸体,他刚才的好梦已经醒了个彻底。不单单感到恐惧,更有一种莫名的悲凉。

风吹林响,他清楚地看到了村长眼中的重瞳。红得能渗血,带着不详和邪性。这明明是最不应该出现与世无争的小村子里的。

村长处理了尸体就走了,他颤抖着从树上一点一点滑下来,想用溪水洗尽面上的泪痕。涌进齿间的水还带着腥甜,无不提示着刚才的残酷都是真实。

鹿鸣玉小跑着奔向失态的他。比他要矮上少许的少年拥他入怀,温和地摸着他的头,没有去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其实他自己也怕得要命。

拥抱间,行秋云把脑袋埋进了鹿鸣玉的衣襟。没有血腥气,只有和年龄不符的淡淡茶香,应该是平日里染上的。

这里短暂的逃避给了他缓冲的时间。

行秋云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他们才是这里的外来者。

侥幸不被发现的两个。

而这一次,思路清楚的行秋云略感尴尬,闲不住顺便抬手翻开了鹿鸣玉的衣襟。

这一抬,只见青线潦草地绣着一行小字,两人久久无言。

博物馆停电的只有那一个小小的展厅,路过的保安打开手电筒,刚想进去探探情况,却被拉到了镜中—讲真,他这辈子都没想过能被镜面认可,眼前的一切已经出乎了他的意料。

石屿想,他这辈子值了。

江习感觉自己这辈子真不值。马上就高考苦尽甘来了,这时候出幺蛾子。

她腿一软,差点给村长行个大礼。

自己这是被选到镜中了。

为什么自己的出场方式这么……江习淡然地拍拍裙子的浮尘,得体大方地向眼前慈祥的老人行礼:“老人家,您知道这是哪里吗?”

江习看过许多幸存者的帖子,知道每面镜子里的规则各不相同。眼下先从这老头嘴里套话,然后想办法和大家汇合。

村长面上不显,内心冷笑。这又是送上门的外来者?

他照例询问身份,没想到眼前的女孩回答得天衣无缝,处处合理。

他转念一想,距离上次外来者死绝好像还没有多长时间,这个姑娘有可能真的是如她所说的京城人士。

江习作为在大院里打出来的孩子王,胆识谋略一概不缺。歪打正着,自己今天穿的正是汉服,否则身份圆不下去的。

为了说服村长,她使尽浑身解数,想起了那些八百年前看过的冷门诗赋,又编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破烂家务事,总算是勉强糊弄过去了。

江习走在村长身后半步,笑着谢了村长愿为她寻个住处的恩情,不着痕迹地把手表推到袖子里。眼前这个家伙给她不舒服的感觉,但目前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话是怎么说的来着?不管你想没想过自己的明天,都得先面对一团糟的今天。

“嘭!”鹿鸣玉身后忽地传来巨响,他谨慎地想试探。

别看气氛无声间剑拔弩张,其实只是倒霉的林潋大头着地摔进了溪里。

鹿鸣玉偏头,果不其然对上了行秋云微眯的眼。两人不做声,慢吞吞地抬腿逼向声源。

正午的天色暗了,散去不足一日的乌云再次抱团。

骤雨将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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