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名姓如魂灵

钟声打了几个来回,学生来来往往走了几圈,林蹊始终沉在历史书里。其实从前他对历史没有兴趣,偶有所学不过是政治需要。

林蹊总觉得,过往一切已成定局,和他这个站在历史背后的人又有什么关系。

只是如今自己沧海桑田过了一遭,他莫名想要从历史中找寻出自己的蛛丝马迹,即便是知道自己在青史上没留下什么好名字,却还是有一种自虐般的冲动想要查探更多。

或许是想一遍一遍地证实自己曾经存在的真实吧。

可是到了后来他也分不清,他想看的究竟是他自己还是林秉,还是……齐云哉呢?

史书上的帝王千千万万,工笔之下的究竟是原貌,是掺杂了流言蜚语的相似容貌,亦或是……黑白颠倒的谎言?

而齐云哉那一生,那后来没有了林蹊参与的一生,又是如何的呢?得到他想要的了吗?

林蹊边看着记载边微微摇头。他印象中的齐云哉何等高傲,固然把王权富贵当做人生必然需要追求的事物,但深入他的内心之后,林蹊始终觉得对方像个孤零零的小孩儿,在一片黑暗中蹲在原地,等着有人能来做照亮他的一束光。

只是他太心急了……又偏偏还是个敏感多疑的性格……

林蹊抿起嘴。

如果不是齐云哉一直以退为进,让他林蹊做那个出头鸟,又用制衡之术找了一群掩人耳目的心腹牵制林蹊的势力,最后干脆在民意沸腾之时毫不犹豫地把他推出来做一切罪恶的解释……

他还是很愿意拉着对方的手,和他一起走过漫长的帝王一生。虽然齐云哉真正想从林蹊这里得到的东西,无论如何林蹊都不会给,也给不起。

但若只是站在他身边一如往昔的话,也未尝不可。毕竟年少相识,他也不是个时过境迁全然把一切抛在脑后的人。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洋溢着笑意的声音闯进了林蹊安静的世界里,他抬起头来,见雷逸笑着问他:“蹊蹊,你在看历史课本呀,我很喜欢历史的,你在看哪里?”

“啊,没什么,就是……大梁时期的一些事。”林蹊简单回答道。

“大梁?嗯……我不太熟……”雷逸摸摸下巴,“不过大名鼎鼎的梁武帝我还是多少知道点儿的。好像还和我们的一个学生同名呢对不对?叫什么来着……齐……”

“齐云哉啊。”一个声音冷冷刺了过来,书从远处飞到了桌上,林蹊这才看到姜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门边进来到自己对面坐下了,果然背对着门,外间之事都不能及时察觉。

……有些不安……

“对对对,就是这个。”雷逸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一般,兴冲冲地喊着:“哎你说这可真是巧啊,是父母故意效仿的,还是一个美丽的意外啊?”

“那谁知道。”姜秉瘫坐在椅子上,端起桌上的保温杯就是一大口水,咽下去缓了半天,又玩心大起地吹着杯口冒出来的白烟,摇摇头:“哎,要我说啊,谁家家长想不开给自己孩子起这个名字,你瞅瞅,这三个字里,有哪个字是好的?”

……

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你也是够破釜沉舟的啊……

雷逸却深表同意:“嗯,你还真别说,虽然我不学文啊,但就这么来看的话,总觉得云这个字听上去就轻飘飘的,而且在云上栽种什么东西,怎么能种的下来啊?不是雾里看花,竹篮打水一场空吗?”

林蹊瞳孔骤然颤动起来,坐着不动,心里却已然翻起了滔天巨浪。

所以……这或许就是当年的荣亲王当众给齐云栽改名的用意吗?云中栽种,本就是痴人说梦?怎能继续作为天子的名字存在?名强于身,则有殇。可身强于名,则不立。

那……林蹊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桌沿。

在他们大梁,一直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名字犹如人之魂灵,非特殊情况之下,否则名字轻易改动不得,除非父母双亲做主,或是情势所需。这也是林秉的养父一开始没有予他名姓的原因,也是林蹊后来对林秉改名为齐云成此事有些冒火的症结所在。

但齐云哉呢?

林蹊之前虽也有过疑心,但只以为或许是即将登基,因此由族中长辈改个名以彰显与过去有别,表现天威的用意……不过是皇族长辈算来算去只剩一位在场的荣亲王,这才碰巧落到那人头上罢了。

可要是这样想的话……林蹊眼眸闪过一丝清明,却又像深不见底的洞窟,豁然打开于人前。只是自己未曾觉察。

若是为将继任的帝王改名,有谁不会慎重为之,至少深思熟虑一番,或是找专人推演一卦再行决定吧。

当众改名?还是多年征战在外精通人情世故的亲王所为,说出去谁会相信?

可它就是这么发生了。

林蹊倒抽一口气,这样看来,哪里是为了皇帝之位改的名字,倒更像是……父亲以一种封建时代大家长的姿态,对自己子女名字的斟酌。

或者说,像是早就在心中想过数遍,只是如今终于有了机会当众说出来罢了。

难道……荣亲王根本从一开始就知道齐云哉的身份?所谓的幸甚至哉,不仅是期许和名义,更多了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

只是那人真的会喜吗?这喜又从何而来?据林蹊观察,那位荣亲王戎马一生征战沙场,在儿女亲缘上较为疏远,即使是后来对林秉……也是……

林蹊想到这里,连连摇头。

虽说当年荣亲王在宫里远远见了林秉一眼便主动找上来认亲,但事后也没见他对这个儿子有多上心,不是照旧扔在宫里看他自生自灭?

若不是后来林蹊被齐云哉推出去顶了祭天台的罪进了监狱,林秉急着冲进荣亲王府公然一顿闹引得人尽皆知,只怕以荣亲王的性子,到最后也不会把他认回去。

真是……林秉和齐云哉这俩人,分明是一对兄弟,却都从小颠沛流离,后来日子终于好过一点,还都是在遇到了林蹊之后……

林蹊想到这里不由得笑出声来,没想到他居然如此有幸,能以鄙薄之躯,为大梁的两位皇亲国戚开启人生新篇章……

真是,与有荣焉。

“笑什么呢?这么开心吗蹊蹊?看来你也是真的很喜欢历史啊。”雷逸见了林蹊的表情,不明所以,还以为林蹊是在历史中不能自拔。不由得深深佩服,这专业的人果然非同凡响,提到老本行,表情都和别人不一样。

“他不喜欢历史。”姜秉说道。

林蹊闻言,眼睫扇动几下,继续垂首不言。老黄历了,没想到这人还记得……但是也不用现在这个时候,顶着历史老师的身份把他爆出来吧……怎么,这也是会上瘾的吗?

“啊?不喜欢吗?”雷逸十分错愕:“蹊蹊,不喜欢历史你为什么选择做历史老师啊。”

林蹊想了想:“嗯……也不是不喜欢。只是之前觉得单纯地学习历史没什么用,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我这个人比较功利吧,毕竟已成定局的事,我凭我一人之力又能翻出什么水花来呢?在现实面前挣扎无果,这种事……”

林蹊低着头,轻声道:“我不喜欢。”

雷逸却也赞同;“你要这么说也有道理。哎不对啊,你也说了是之前,那你后来呢?改观了吗?”

“嗯,对啊。”林蹊复而昂首笑道:“就是后来发现,其实历史的浪潮早就把你我全都卷进去了,甘不甘愿的虽无力回天,但真的见识到了时间的平等和残酷,才觉得能和流水般逝去的时间做较量,还把历史记录下来这件事,有多么了不起。”

“哇,好伟大的样子哦。”雷逸圆睁着眼感慨道:“像我就不会想这么多了,我只是觉得历史毕竟是别人的经验嘛,说不定多学一点我也可以变聪明呢。”

“放弃吧,你不会的。”刘彤在一边插嘴道。

姜秉跟着附和:“是啊雷老师,难道你不知道有句话叫做,人类从历史中学到的最大的教训就是他们什么也没学到吗?”

“可是这样想岂不是会很灰心?”雷逸有些沮丧,看向林蹊企图寻求一些支持:“我觉得人活着总还是要有点盼头的。蹊蹊,你说对不对?”

林蹊温和笑道:“当然。”

姜秉看着林蹊,突然腾地站起身来,不偏不倚又一次卡在了过道中间:“好了,我也下课很久了,不能再拖了,我先带林老师回去休息。”

“打卡怎么办?”林蹊问道。

“多大点事?直接APP上面报备一下调休不就行了?反正周五下午也是三点就下班,我调了这个时间还算我吃亏呢。”姜秉无所谓道。

“算的可真精。”刘彤冷嘲热讽。

“不精怎么居家过日子?彤彤,下次找男人眼睛擦亮点,可别找两眼一抹黑的。”姜秉回应着,拉过林蹊背起他就走。

二人以早上的姿势又一次从门口走过,这次只留下雷逸在后面大喊:“你怎么回事将来时,怎么直接叫刘老师名字呢?还有你是在内涵什么吗!”

“彼此彼此。”姜秉喊道,随手一挥,“对了,想来林老师家你自己下班慢慢摸索吧,不奉陪了,再见。”

林蹊被他稳稳地背在背上,感受着和早上一般无二的温度,阳光正好,洒在姜秉深黑色西装外套上,像是镀了层金。

林蹊趴在上面十分暖和,他回头看看,又在姜秉耳边小声说道:“你和雷老师置什么气?看你这一早上,明里暗里怼人家,夹枪带棒的……幸好雷老师脾气好,换个人,这不就结仇了?”

“哼,你在想什么啊?才不会呢。”姜秉不以为意:“再说,我怼他,还不是因为他碍了我的眼,这人没眼色还硬要往上冲,也难怪刘彤这么多年都没有答应他。”

“刘老师?”林蹊惊道:“虽然我看出来雷老师的心思了,但没想到他们是旧相识。”

“嗯,可旧的那种。”姜秉道:“差不多跟我和你遇见的年纪差不多吧。”

“十岁就认识了?这么早?”林蹊惊讶道。

“噗,那倒也不至于。”姜秉闻言心情很好地笑出了声,“你怎么按照我的年纪算的啊,是十五岁啦。”

“哦……十五岁啊,那他们现在……”

“二十七了吧,和我差不多。”姜秉道。

“嗯,这样啊。”林蹊在对方温暖的背上有些昏昏欲睡,忽然一阵风起,吹起了他的头发和姜秉的发交缠在一起,似乎彼此亲密无间,不分你我。这倒让他想起了从前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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