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巅村的晨光,总是先染亮东边山脊那几棵老松的尖梢,才慢悠悠地淌进山谷,将夜露蒸腾成乳白的雾气,缠绕在灰瓦木楼之间。张笑笑推开宿舍那扇被陈默用新泥仔细糊过缝隙的木窗,清冽的空气涌进来,带着泥土和某种不知名野花的淡香。她深深吸了一口,那点残存的睡意便彻底消散了。
直播带来的短暂喧嚣已然沉淀。那二十几个订单,经由供销社的渠道,钱款已悉数转到了阿依奶奶手中。老人用那双布满老茧、炒了大半辈子茶叶的手,紧紧攥着笑笑,浑浊的眼睛里水光闪烁,翻来覆去只会说:"老师,好,好……"阿依脸上的笑容也明显多了,走路时,那总是微微佝偻着的背脊,似乎也挺直了些。
孩子们依旧沉浸在一种参与创造"奇迹"的兴奋里。课间,"直播"、"订单"、"评论"成了最高频的词汇。小军娃俨然以"云巅村首席主播"自居,走起路来都带着风。连最沉默的几个孩子,看笑笑的眼神里,也多了层亮晶晶的信任。
这一切,都让笑笑感到一种扎实的慰藉。她坐在窗前,望着远处在雾气中若隐若现的茶山,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框上那圈新糊的、还带着点潮气的泥边。陈默的手艺很细致,泥抹得平整光滑,想必今年冬天,不会再有不速之客从这缝隙钻进来了。
就在这时,被她放在床头充电、几乎要被遗忘的卫星电话,轻轻地响了起来。那声音在宁静的清晨显得格外清晰。
是顾言。
笑笑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她很快按下了接听键。
"笑笑?"顾言的声音透过信号传来,背景是熟悉的键盘敲击声,偶尔夹杂着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刚开完早会,看到你发的定位了。一切都还好吗?"
他的语气温和,带着一贯的沉稳,却比平时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关切。
"都挺好的。"笑笑的声音不自觉地柔软下来,"昨天我们做了一场直播,帮学生家里卖茶叶,效果还不错。"
"直播?"顾言似乎有些意外,随即轻笑了一声,"这倒是个好主意。我让助理关注一下,看看数据怎么样。不过你自己要注意休息,别太累了。"
"我知道。"笑笑应着,心里泛起一丝暖意。他总是这样,即使在千里之外,也习惯性地为她打点好一切。
"山里早晚温差大,你带的衣服够吗?"顾言的声音里带着关切,"我记得你容易感冒,要注意保暖。"
"够的,学校准备得很周到。"笑笑顿了顿,补充道,"学生们都很可爱,虽然条件艰苦些,但都很认真。"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键盘声也停了下来。
"你开心就好。"顾言的声音很轻,"不过笑笑,如果觉得太辛苦,随时可以回来。我这里永远有你的位置。"
这话说得温和,却让笑笑的心轻轻一颤。她想起临行前那个傍晚,他站在咖啡馆外,将那个装满资料的文件夹递给她时的眼神——有关切,有不舍,却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我在这里很好。"笑笑轻声说,目光不自觉地飘向窗外连绵的青山,"虽然有很多困难,但每一天都很充实。"
"那就好。"顾言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沉稳,"对了,苏曼前几天来找我,说联系不上你很着急。你抽空给她回个消息吧。"
"好,我知道了。"笑笑这才想起,自从进山后信号时好时坏,确实很久没和苏曼联系了。
又简单聊了几句日常,顾言那边似乎有人来找,便匆匆挂了电话。
放下卫星电话,笑笑坐在窗前,久久没有动弹。顾言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温和依旧,却让她心里泛起一丝说不清的怅惘。他永远是这样,体贴周到,连关心都把握得恰到好处,从不越界,也从不强求。
【他是不是……其实并不真的理解我为什么来这里?】这个念头突然冒出来,让笑笑的心轻轻一沉。
"张老师,吃早饭了!"孙校长的声音从厨房方向传来,带着山里人特有的洪亮和暖意,"今天有新鲜的苞谷粑粑,趁热吃!"
笑笑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将脑海中那些纷乱的思绪暂时压下。她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可能沾到的窗台灰。
恰在这时,陈默骑着那辆熟悉的摩托车,一个利落的甩尾停在校门口,车把上还挂着个看不出原色的布包。他长腿一跨下了车,看到站在宿舍门口的笑笑,眉头微挑:"杵这儿发呆呢?还是被早上的露水冻傻了?"依旧是那副欠揍的语气。
可不知为何,此刻听在笑笑耳中,却奇异地驱散了刚才电话带来的那一丝怅惘。他的真实、甚至带点粗粝的关切,与顾言那种永远得体周到的关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陈队长,早。"笑笑难得没有回怼,甚至嘴角还牵起了一点真实的弧度,"来找校长?"
"送点东西。"陈默晃了晃手里的布包,"顺便看看,某个搞直播大业的老师,有没有被粉丝的热情冲昏头脑。"他显然听说了昨天直播的事,语气里带着善意的调侃。
笑笑看着他,忽然问道:"陈队长,你觉得我在这里做的事,有意义吗?"
陈默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直接地问,愣了一下,随即嗤笑一声,将布包塞到她手里,里面是还温热的烤洋芋,带着泥土炙烤后的独特香气。
"意义?"他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目光扫过周围的群山、校舍,最后落回笑笑脸上,那眼神里有种洞悉世事的清明,"在这里,你跟老天爷讲意义?跟这山里的云雾、地里的庄稼讲意义?"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扎根于土地的沉稳和豁达:"有些事,就像种树,你只管挖坑、浇水、施肥,别老想着它什么时候开花结果。时候到了,它自然就枝繁叶茂。至于意义?我们这里最不看重的,就是意义。活得实在,比什么都强。"
他说完,也不等笑笑反应,径直朝着飘出食物香气的厨房走去,嘴里还嚷嚷着:"孙校长,我的那份苞谷粑粑多放点糖!这巡了一早上山,肚子里唱空城计了!"
笑笑捧着温热的烤洋芋,站在原地。山风吹拂着她的发丝,远处的云雾正在慢慢散开,露出后面湛蓝如洗的天空,澄澈得没有一丝杂质。
陈默的话,朴实无华,却像一阵强劲的山风,吹散了她心头的最后一丝迷雾。是啊,在这里,或许不该用"意义"来衡量价值。她需要的,是更多的耐心,和更深的扎根,像那些长在岩石缝里的老茶树,缓慢,却坚韧。
她低头咬了一口烤洋芋,软糯香甜的口感在味蕾上绽放,带着阳光和土地的味道。
这条山路,她还想慢慢走,慢慢看。而那些来自上海的余音,就让它温柔地留在记忆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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