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镇上回来,阿杰那句“不顶饭吃”和“三十块钱”像根细小的刺,扎在张笑笑的心上,不深,却时刻提醒着她这片土地上行之有效的法则。她带来的那些诗与远方,需要先找到与眼前柴米油盐连接的桥梁。
契机并非凭空而来,它早就在那里——就在阿依家那口被柴火熏得乌黑的铁锅里,在那双布满老茧却异常稳定地翻炒着茶叶的手上,在那满屋弥漫的、醇厚而未被赏识的茶香里。她亲眼见过阿依奶奶炒茶时近乎神圣的专注,也尝过那茶汤入口后的回甘。好东西,不该被埋没。
其实这念头早有苗头。前几天批改作文,阿依在本子上歪歪扭扭写“想让阿奶的茶被更多人喝到,这样阿奶就不用天天叹气了”;和孙校长闲聊时,老人也提过“村里年轻人都出去了,好茶叶烂在山里,可惜了”。如今阿杰的事像把钥匙,彻底打开了思路:直播。用这最直接的方式,把山里的好茶,连同这片土地的故事,一起推到山外人的眼前。
这个想法让她心跳加速。她先找孙校长商量,老人听完眼睛亮了:“这主意好!镇上供销社最近总说要帮村里搞‘助农带货’,就是缺个牵头的人,你要是愿意试,我去跟供销社李主任打声招呼,让他们帮着走流程,省得你一个姑娘家摸不着门道。”
有了孙校长的支持,笑笑才郑重地找了阿依和她的奶奶,用尽可能朴实的语言解释“直播”是什么,能带来什么可能。“不是瞎折腾,是供销社那边能帮着备案,卖茶的钱一分不少都给您,我们就是帮着说说好话、递递茶。”老人浑浊的眼睛里先是茫然,听到“供销社”“钱不少给”时,才闪动起一点微光,点了点头。阿依则紧紧抓着奶奶的衣角,小声说:“老师,我能帮忙。”
在课堂上宣布这个计划时,孩子们的反应比她预想的更热烈。“直播”这个词,对于他们,如同窥探另一个神奇世界的窗口。
【直播!我在翠花婶家那个雪花点的电视里看到过!】
【外面的人真的能看见我们云巅村吗?】
【阿依家的茶要是卖出去了,她是不是就能一直读书了?】
纷杂的心声涌入笑笑脑海,大多是纯粹的好奇与善意的期盼。她顺势组织起一支“直播小队”。
力气大的小石头和几个男生,主动承包了帮阿依家清扫院子、整理杂物的活儿,干劲十足,成了“场地攻坚组”。几个女孩,围着阿依奶奶,学习辨认茶叶的成色,小心翼翼地将最好的茶叶分拣出来,是“品质把关组”。口齿最伶俐、胆子最大的小军娃,被笑笑委以“主播”重任,正对着院子里那棵老梨树,磕磕巴巴地练习介绍词。
原本寂静的村落一隅,因着这群孩子的忙碌,陡然生动起来。连向来沉静少言的阿依,在擦拭奶奶那口视为珍宝的炒茶锅时,嘴角也抿着一丝浅浅的、难得的笑意。
准备工作紧锣密鼓,供销社那边很快回了信,说已帮忙完成助农商品备案,还发来了一个简易的直播挂载链接,“直接用这个,不用自己开店,钱会走对公账户,到时候转给阿依家更放心”。可最大的拦路虎依然是那任性得像山间云雾的网络信号。笑笑举着手机,在院子里各个角落测试,信号格时而满格,时而彻底消失,急得她额头冒汗。
这番动静自然引来了“情报中心负责人”翠花婶。她揣着一把南瓜子,倚在院门边,看得津津有味:“哎哟喂,笑笑老师,你这真是要上天啊!带着娃娃们对着个手机匣子说话,就能把茶卖出去?”
她嘴上啧啧称奇,心里却转得飞快:【这城里姑娘脑子是活络!还有供销社帮衬,要是真成了,阿依婆孙俩日子也能松快些,是积德的事……】那心声混着嗑瓜子的“咔哒”声,热闹得如同背景音。
笑笑正被时断时续的网络弄得心烦意乱,勉强应道:“总得试试,翠花婶,供销社也帮着搭了手,不是瞎闹。”
“有供销社撑着就好!”翠花婶吐掉瓜子壳,凑近些,压低嗓门,“需要婶子摇旗呐喊不?别的不敢说,凑人气,婶子有的是办法!我这就去喊隔壁李婶、王婶,让她们到时候都来镜头前露个脸,说说咱这茶有多好!”
笑笑正要道谢,一个懒洋洋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点熟悉的、让人牙痒的调侃:
“张老师这是要借着供销社的东风,把我们云巅村的烟火气,都装进那手机匣子里,卖到山外去?”
陈默不知何时来了,依旧是一身半旧的作训服,双手插在裤兜里,悠哉地踱步进来。目光扫过忙碌的孩子们,最后落在笑笑那部信号闪烁不定的手机上,嘴角弯起一个了然的弧度。
“陈队长,”笑笑深吸一口气,进入“防御状态”,“我们这是跟供销社合作的助农尝试,不是瞎折腾。”
“尝试不错,”陈默点点头,语气听不出褒贬,“就是这‘信号’有点配不上你的‘尝试’。别到时候,山外面的人没闻到茶香,光看见你屏幕上那朵转个不停的‘菊花’,那乐子可就大了,供销社的脸怕是也得跟着红。”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笑笑内心愤愤,面上努力保持平静:“困难总会想办法解决的。”
“想办法?”陈默挑眉,慢条斯理地从裤兜里掏出一个黑色、带天线的小方盒,在指尖转了转,“靠对着东南方向拜一拜,还是靠你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瞪它?”
那是一个便携式信号放大器。
笑笑的视线瞬间被吸引过去,心里挣扎了一下,嘴硬道:“陈队长这是动用‘特权’了?”
“少扣帽子,”陈默手腕一扬,那放大器便稳稳地落入笑笑手中,“巡逻队配的备用设备,暂借。要是搞砸了,把供销社帮衬的好事演成了信号测试现场,我可得找你算账。”
他说得严肃,眼底却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劲头可嘉,就是缺了点硬家伙。有供销社兜底,再加上这信号器,成的概率倒不小。】
笑笑握着那沉甸甸的放大器,感觉像握住了定心丸。这讨厌的家伙,总在她最需要的时候,用一种最气人的方式,递过来最关键的帮助。
“……谢谢。”这声道谢依旧有些别扭。
“用行动谢。”陈默摆摆手,转身往外走,快到门口时,脚步顿了顿,头也没回地扔下一句,“直播那天,挑个我巡路经过的时间。免得你们这群老弱妇孺(他眼神扫过一群小豆丁和显然不算‘妇孺’却被他归为此类的笑笑),被网络那头的不明生物给忽悠了——供销社那边虽说是帮衬,也得防着有捣乱的。”
看着他消失在院门口,再看看手里能解决大问题的放大器,又想起供销社发来的链接,笑笑忽然觉得,这场“直播助农”,不再是她一个人的热血,而是有了很多人悄悄托底的尝试。他那身硬邦邦的作训服,似乎也没那么碍眼了。
有了放大器的加持,网络稳定了许多。选在一个天光澄澈、微风和煦的下午,云巅小学的第一次助农直播,在阿依家飘着茶香的小院里,正式开场。笑笑按照供销社给的教程,顺利挂载上链接,屏幕角落“云巅村古树茶”的字样,像颗小小的希望种子。
镜头前,临时主播小军娃紧张得手心冒汗,原本背得滚瓜烂熟的词卡了壳,憋了半天,冒出一句:“这个茶……我阿奶说,好喝!喝了不打瞌睡!”质朴得让人忍俊不禁。
负责展示茶叶的阿依,小心翼翼地将一捧墨绿色的干茶置于白瓷盘中,动作轻柔,眼神专注,仿佛在展示绝世珍宝。只是当镜头推近时,她细瘦的手指微微颤抖,泄露了内心的紧张。
背景音里,是邻居家大白鹅不甘寂寞的“嘎嘎”声,还有不知哪个皮猴子躲在镜头外学鸟叫的滑稽动静,连翠花婶都带着几个婶子凑过来,对着镜头比划:“这茶是阿依奶奶亲手炒的,我们都喝了好几年,正经好东西!”
场面谈不上井然有序,甚至有些手忙脚乱的混乱,却充满了未经雕琢的乡土气息和孩子们的笨拙真诚。
笑笑在一旁捏着一把汗,心脏随着直播间的评论跳动。然而,预想中的冷场并未出现。在线人数缓慢爬升,评论区开始有了零星的互动:
“孩子们太真实了,好可爱!”
“这茶叶看起来是古法制作的,颜色正,挂链接了吗?”
“背景是真实的茶园吗?环境真好,支持助农!”
“已拍两罐,希望阿依奶奶的茶能被更多人喜欢!”
这些来自遥远城市的陌生ID和温暖话语,像星星点点的火种,点燃了孩子们眼中的光。他们看到真的有人下单,最初的拘谨渐渐被兴奋取代,小军娃也放开了,开始对着镜头讲“阿依奶奶炒茶要炒三个钟头”“茶叶要晒足两天太阳”,说得有模有样。
直播结束,达成的订单数不算多,只有二十几单,但对于第一次尝试的他们,尤其是对于阿依和奶奶,已是莫大的慰藉与希望。阿依奶奶握着笑笑的手,反复说着“谢谢”,眼眶都红了。孩子们围着笑笑,小脸兴奋得通红,七嘴八舌地复盘着刚才的趣事,“我刚才看到有人说喜欢我分拣的茶叶!”“下次直播我要当主播!”
笑笑看着他们,看着阿依奶奶用围裙擦着眼角,看着院子里被夕阳拉长的、温馨的影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第一步,迈得虽然踉跄,却实实在在地踏在了这片土地上——不是她一个人的独行,而是有供销社的帮衬、村民的热络、孩子们的热情,还有那个嘴硬心软的巡逻队长,悄悄递来的支撑。
她抬头,远山如黛,云雾缭绕。这片土地正在用它的方式,教会她什么是真正的耕耘与收获。而那个总是神出鬼没、嘴硬心软的巡逻队长,似乎也成了这幅崭新画卷里,一个越来越无法忽视的、带着独特笔触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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