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镇上参加教研活动的日子,是个雨后初晴的早晨。山间的雾气尚未完全散尽,如同一条条乳白的纱带,缠绕在墨绿色的山腰。空气里满是泥土和植物叶脉被雨水冲刷后的清新气息。
张笑笑早早等在村口那棵标志性的大青树下,手里攥着昨晚认真准备的笔记和几份在上海时觉得“颇具前瞻性”的教学设计。她心里有些没底,又有些许期待。毕竟,这是她来到云巅村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接触外界的、“正规”的教学研讨。
约定的时间过了快一刻钟,才听到熟悉的、由远及近的摩托车轰鸣声。陈默骑着他那辆看起来饱经风霜、却依旧劲头十足的军用偏三轮摩托车,一个不算太稳的刹停,溅起些许泥点子,停在她面前。
他今天没穿制服,一件半旧的灰色T恤,外套松垮地系在腰间,额发被风吹得有些乱,更添了几分野气。“上车,张老师。”他偏了偏头,语气是一贯的不那么客气,“再晚,好的听课位置都被别的学校占光了。”
笑笑看着那沾满泥浆的车斗,以及看起来并不怎么舒适的硬质座椅,默默叹了口气。这就是所谓的“公务用车”了。她小心翼翼地侧身坐进车斗,把装着材料的布袋紧紧抱在怀里,仿佛这样能多一层防护。
“坐稳了。”陈默提醒一声,也没回头,摩托车便发出一声低吼,猛地窜了出去。
崎岖的山路在雨后更是难行,坑洼里积着浑浊的泥水。摩托车如同浪里行舟,颠簸起伏。笑笑不得不死死抓住车斗边缘的扶手,感觉五脏六腑都快被颠得移了位。风声在耳边呼啸,吹乱了她的头发,也吹散了清晨那点残存的困意。
她偷偷抬眼去看前面开车的人。陈默的背影挺直,手臂稳稳地控着车把,在这种路况下,车速竟也不慢,显露出极强的驾驭能力和对这条路的熟悉。他似乎完全不受颠簸影响,偶尔还会因为避开一个特别大的水坑而小小地炫一下技,引得车斗里的笑笑低低惊呼,换来他后脑勺似乎带着笑意的轻微晃动。
【绝对是故意的!】笑笑在心里愤愤地想,【这家伙就喜欢看我出丑!】
颠簸了约莫半个多小时,摩托车突然在一段相对平缓的山坡边减缓了速度,最后停了下来。
“怎么了?”笑笑疑惑,以为车坏了。
陈默没回答,只朝着路下方扬了扬下巴。
笑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下面是一片相对平缓的坡地,一个穿着打补丁旧衣服的男孩,正吃力地挥舞着一把几乎跟他差不多高的柴刀,砍着地里的灌木丛。那是她班上的学生,阿杰。他脚边已经堆了一小捆粗细不一的柴火。
“阿杰?”笑笑下意识地叫了一声。
男孩闻声抬起头,看到他们,黝黑的脸上露出一丝腼腆和惊讶:“陈队长,张老师……”
陈默单脚支地,摩托都没熄火,直接问道:“今天不是有中心小学的公开课?你怎么没去?”
阿杰擦了把额头的汗,小声说:“阿爸说……砍完这些柴,还要去帮隔壁家盖房子,一天能挣三十块钱呢。听课……听课不顶饭吃。”
【三十块……可以给妹妹买双新鞋,还能剩点买盐。】男孩朴实的心声,清晰地传入笑笑耳中。那声音里没有对学习的厌恶,只有一种被生活磨砺出的、近乎本能的权衡。
笑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揪了一下。在上海,孩子们为了一个课外辅导班名额,家长能挤破头。而在这里,“三十块钱”和“不顶饭吃”的现实,就能轻易地阻断一个孩子接受更优质教育的机会。
陈默脸上没什么表情,似乎对这种选择早已司空见惯。他没说什么大道理,只是点了点头,语气平淡:“嗯,知道了。干活小心点,注意蛇。”
说完,他拧动油门,摩托车再次轰鸣着上路。
剩下的路程,笑笑沉默了许多。窗外掠过的青山绿水,似乎都蒙上了一层沉重的阴影。阿杰那句“不顶饭吃”,和她捕捉到的那关于“新鞋”和“盐”的心声,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她之前想的什么“前瞻性教学设计”,在这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不合时宜。
“怎么?受打击了?”陈默的声音从前座传来,混在风里,有些模糊,却依旧精准地戳中她的心事。
笑笑抿了抿唇,没有否认:“有点。没想到……会是因为这样的原因。”
陈默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在这里,时间就是力气,力气就是粮食,粮食就是命。读书是长远的事,远水解不了近渴。你得让他们先看到,读书能立刻换来什么,或者,至少不能让他们觉得,读书是赔本的买卖。”
他的话语糙理不糙,像一块粗粝的石头,砸开了笑笑固有思维的一道裂缝。她忽然想起昨天课上,小石头提到“知了壳有人花钱收”,阿月关心“草药”,还有阿杰家似乎品质不错的茶叶……这些散落的点,似乎可以被一条线串联起来。
“立刻换来什么……”她喃喃自语,之前模糊的念头逐渐清晰。也许,她那些“花里胡哨”的上海经验在这里水土不服,但她可以换一种方式。不是直接灌输知识,而是让知识和他们的生活、和他们看得见的“经济利益”产生联系?
当她脑子里转着这些念头时,中心小学已经到了。
教研活动本身,反而让笑笑觉得有些隔靴搔痒。台上的老师讲着标准的流程、精美的课件制作,下面的老师认真记录。这一切规范、有序,却让刚刚经历过山路颠簸和阿杰事件的她,感到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这里的“教育”,和云巅村泥土教室里的“教育”,仿佛是存在于两个平行世界的事物。
活动结束后,她心事重重地走出中心校门,看到陈默已经在摩托车边等着了,正和门口保安闲闲地抽着烟。
回程的路上,夕阳将天边染成一片暖橙。笑笑抱着布袋,依旧沉默,但眼神不再迷茫,而是带着一种沉静的思考。
快到村口时,她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很清晰:“陈队长,谢谢你。”
陈默似乎愣了一下,从后视镜里瞥了她一眼:“谢我什么?”
“谢谢你让我看到阿杰,”笑笑顿了顿,补充道,“也谢谢你的……‘山路经济学’。”
陈默嗤笑一声,没回头:“少来这套文绉绉的。坐稳,最后一段了。”
摩托车加速,冲过最后一个土坡,云巅村熟悉的屋舍和袅袅炊烟再次出现在眼前。这一次,笑笑看着这片土地,心里不再是疏离和忐忑,而是涌起一股强烈的、想要做点什么的冲动。
她知道,她带来的可能不是现成的答案,而是一颗需要在这片特殊土壤里,重新寻找生长方式的种子。而第一步,或许就是让课堂,和那“三十块钱”以及“妹妹的新鞋”,产生一点切实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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