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心声翻译官

婚宴的喧嚣与“烤虫子”的余韵,随着夜色一同沉淀下去,化作了云巅村记忆里一抹带着油香的底色。翌日清晨,张笑笑站在那间简陋的教室里,面对着二十几双亮晶晶的眼睛,感觉自己仿佛刚从一场光怪陆离的梦中醒来,双脚又重新踏回了实地——尽管这地,是坑洼不平的泥土地。

昨日婚宴上,她算是勉强通过了村民们的“食性”考验,至少翠花婶逢人便说“上海来的老师胆子大,不娇气”,这让她今日走进教室时,脊背似乎都挺直了些。孩子们看她的眼神里,除了最初的好奇,也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亲近。只是这亲近,在她试图深入教学时,便仿佛隔了一层无形的、由方言和迥异生活经验织就的纱幔。

“同学们,今天我们学习新课《四季的歌》,”笑笑的声音温软,努力在嘈杂的鸟鸣和偶尔传来的犬吠中保持着清晰,“我们先来聊聊,你们最喜欢的季节是哪个?为什么?”

问题抛出,教室里却陷入了一种微妙的沉默。孩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的低下头,有的偷偷瞄着窗外,就是没人举手。这与上海课堂上孩子们争先恐后、生怕观点不被听到的景象截然不同。

就在这沉默里,笑笑那不甚可靠的读心术,却自顾自地捕捉到了一些翻涌的、未被言说的“声音”。

坐在窗边的黑瘦男孩小石头,心里嘀咕着:【最喜欢……秋天?不对,秋天要收苞谷,累死个人。夏天?夏天能下河摸鱼……可是阿爸说危险。】这心声充满了对自然劳作的直接感受和父辈的约束。

前排一个叫阿月的小姑娘,扎着两个勉强成型的羊角辫,思绪飘得更远:【……阿妈说过年好,有新衣裳穿……可是过年是冬天,冬天阿奶的咳疾会重……】稚嫩的心声里,掺杂着对温饱的期盼和对亲人健康的忧虑。

更有几个调皮男生的心思根本不在问题上:【……课间要去掏那个鸟窝!】【……翠花婶昨天给的米花糖真甜,不知道今天还有没有……】

这些心声质朴、杂乱,像山间未经梳理的溪流,与她过去在上海课堂上捕捉到的那些“标准答案”、“老师喜好”、“同学攀比”的思绪截然不同。这里的孩子,他们的内心世界更直接地与脚下的土地、季节性的劳作、最基础的温饱与家人的安康捆绑在一起。

她意识到,问题不在于他们无话可说,而在于他们不习惯,或者不知道如何用“普通话”和“老师期望的方式”来表达这些植根于泥土的真实。

她走到小石头身边,他没有看书,手指无意识地在课桌的裂缝里抠弄。笑笑没有直接提问,而是轻声说:“老师猜,有些同学可能喜欢夏天,因为夏天可以去水里玩,凉快,对不对?”

小石头猛地抬起头,黑黝黝的脸上闪过惊讶,随即用力点了点头,小声补充:“还能……还能找知了壳,有人花钱收的。”

【这个老师怎么知道我想下河?】他的心声带着被发现秘密的紧张和一丝被理解的雀跃。

笑笑心中微动,又看向阿月,女孩正忧心忡忡地看着窗外晾晒的草药。“也有些同学,可能觉得冬天虽然冷,但一家人围在火塘边,也很暖和,而且……说不定还有新衣服穿?”

阿月眼睛眨了眨,小声“嗯”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腼腆的笑意。【她好像……懂的。】小女孩的心声里,戒备稍稍松动。

“看,大家都有自己喜欢的理由,这些理由都非常非常好!”笑笑回到讲台,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鼓励,“我们学习课文,不是为了说出和别人一模一样的答案,而是为了更好地说出我们自己心里想的话。比如,课文里说‘春天是绿色的歌’,那我们云巅村的春天,除了绿色,还有什么呢?”

她尝试着引导,将课文与孩子们熟悉的生活场景连接。

【春天……满山的杜鹃花,红的、粉的,好看!】一个女孩的心声响起。

【还有蕨菜,冒出头的时候,炒腊肉最香!】这是个小吃货的心声。

【布谷鸟叫了,就该下秧苗了。】一个稍大点的男孩想着。

课堂上依然没有立刻出现踊跃的发言,但那种凝固的沉默被打破了。开始有孩子尝试着举起手,用带着浓重口音、词汇简单的句子,磕磕绊绊地描述他们眼中的四季。笑笑耐心地听着,不时纠正发音,用更丰富的词汇帮他们完善表达,仿佛一个耐心的“翻译官”,在普通话的规范世界与方言承载的鲜活生活经验之间架设桥梁。

她发现,当她不再急于追求课堂表面的热闹和“标准答案”,而是真正去“倾听”(无论是用耳朵还是用那 bug 般的能力)那些藏在沉默背后的丰富内心时,教学反而有了意想不到的进展。

下课铃声(其实是一截铁轨被敲响的声音)响起时,孩子们像一群出笼的小鸟涌出教室。笑笑收拾着教案,心情是几日来少有的轻快。虽然距离顺畅沟通还有很长的路,但她似乎摸到了一点门道。

刚走出教室,就见陈默靠着院墙那棵老槐树站着,依旧是那副闲适的姿态,手里拿着个草茎在随意编弄着什么。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点。

“哟,张老师,下课了?”他抬眼,嘴角勾起熟悉的弧度,“听了一耳朵,今天课堂挺热闹啊。开始能听懂这帮小皮猴的‘暗语’了?”

笑笑现在面对他的调侃,已能保持表面上的镇定,甚至还能回敬一句:“陈队长真是耳听八方,巡逻之余还不忘关心教育事业。”

陈默轻笑一声,将手里刚刚编好的一只歪歪扭扭的蚱蜢递过来:“喏,奖励你的进步。虽然离成为一个合格的‘孩子王’还差得远,总算没一开始那么……手忙脚乱了。”

那草编的蚱蜢虽然粗糙,却绿意盎然,带着草木的清香。笑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触手有些粗糙的质感。

【这人手倒是巧,嘴也是真坏。】她心里嘀咕着,嘴上却道:“谢谢陈队长的……鼓励。”

“不客气,”陈默站直身体,拍了拍沾上树皮的衣袖,状似随意地说,“对了,过两天镇上中心小学有个教研活动,孙校长让我问你,有没有兴趣一起去听听?好歹也是‘上海来的先进经验’,取取经,说不定能让你这‘翻译’工作更顺利点。”

他说完,也不等笑笑回答,挥了挥手,便迈着长腿走了。

笑笑捏着那只草蚱蜢,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村道拐角。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手里的草编小物事带着点笨拙的生机。她忽然觉得,这片土地上的声音,无论是孩子们的,还是这个麻烦制造机的,似乎都开始变得……不那么陌生,甚至有点意思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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