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巅村的日头,似乎总比上海的醒得早些,光线也格外清亮些,透过木窗的格子,在泥地上画出几块斜斜的金黄。张笑笑是被窗外几声清脆的鸟鸣叫醒的,不再是都市里那种隔着玻璃、闷闷的声响,而是带着山林晨露的润气,直直钻进耳朵里。她躺在硬板床上,望着头顶有些年头的木梁,梁上悬着几串干苞谷,金灿灿的,倒也别致。逃离了那座钢铁森林的喧嚣,此处的静谧,起初让她心慌,如今听着,却仿佛能涤荡心肺似的。
昨日“壁虎风波”的窘迫已散了大半,只是想到陈默那张似笑非笑、专会堵人的嘴,她还是忍不住对着空气小小地龇了龇牙。这人,当真是个“麻烦制造机”,偏偏又顶着个巡逻队长的名头,叫人发作不得。
今日是村里龙岩家嫁妹子的好日子,按规矩,全村都要去吃席。孙校长一早便来招呼了,说是让孩子们也带着她这个新老师去沾沾喜气,认认人。
婚宴摆在龙岩家院坝和屋前的空地上,几十张方桌条凳摆开,人声鼎沸,热闹得紧。猪叫声、孩子们的追逐笑闹声、女人们忙着洗菜切肉的砧板声、汉子们抬桌子吆喝的号子声,混成一片充满生命力的交响。空气中弥漫着柴火灶特有的烟火气,还有大锅菜炖煮时喷香的油荤味,勾得人肚里的馋虫蠢蠢欲动。
笑笑被几个女学生拉着,安排在靠院墙一桌坐了。同桌的多是些婶娘、小媳妇,见她来了,都善意地笑着,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官话同她打招呼。她一一应了,读心术在此刻倒是灵光,捕捉到的多是“这女老师真白净”、“听说上海来的哩”一类朴素的好奇,并无恶意,让她心下稍安。
正说笑间,一个高大的身影晃了过来,毫不客气地在她旁边的条凳上落了座。不是陈默又是谁?他今日换了件半旧的藏蓝色衬衫,袖子挽到肘部,露出结实的小臂,比起昨日那身作训服,少了些肃杀,多了几分随性,只是那嘴角噙着的笑意,怎么看都让笑笑觉得有点“不怀好意”。
“张老师,昨晚睡得可好?没再遇上‘刺客’吧?”他果然哪壶不开提哪壶。
笑笑面上端着温婉的笑,心里早已弹幕横飞:【托您的福,一夜无梦!您这张嘴才是最大的刺客!】嘴上却只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菜流水似的端了上来。大盆的土鸡炖蘑菇,汤色金黄,香气扑鼻;肥瘦相间的腊肉炒蕨菜,油光锃亮;自家磨的豆腐,嫩得吹弹可破……都是顶好的农家菜式,看得笑笑食指大动。她拿起竹筷,正准备向那盘看起来最安全的炒鸡蛋下手,忽见翠花婶端着一个大大的竹簸箕走了过来,脸上堆满了热情洋溢的笑。
“来来来,尝尝新鲜的,刚炸出来的,香得很!”翠花婶的声音洪亮,盖过了半院子的嘈杂。
笑笑好奇地探头一看,浑身的血仿佛霎时凝住了。
那簸箕里,金黄油亮的一堆,赫然是一条条手指长短、肥硕饱满的……虫子!有些甚至还保持着扭曲的形态,看得人头皮发麻。
“这……这是……”她的声音都有些发颤。
“竹虫嘛!好东西!高蛋白!”翠花婶浑然不觉,或者说毫不在意她的惊恐,直接将簸箕放到了桌子中央,“笑笑老师,你是客,你先来!”
全桌人的目光,包括旁边那桌不少汉子的视线,都似有若无地聚了过来。那目光里,有善意的期待,有看热闹的促狭,尤其是身边那道,几乎凝成了实质,带着毫不掩饰的看好戏的意味。
笑笑僵在原地,筷子捏得死紧。她能“听”到周围纷乱的心声,大多是“城里姑娘肯定不敢吃”、“看她怎么办”,而身边陈默的心声她听不见,但那目光已足够说明一切——他就在等这一刻。
她甚至能脑补出他此刻内心的OS:【娇气包,露馅了吧。】
一股莫名的倔强猛地从心底窜起。她想起顾言曾说她适应能力差,离开熟悉的环境就寸步难行;她想起苏曼担忧她在这穷乡僻壤受罪;她更不想被身边这个家伙看扁!
不就是条虫子么!眼一闭,牙一咬,就当是吃炸虾米了!总不能第一天在全村人面前就露了怯,以后还怎么镇住课堂上一帮小皮猴?
心里天人交战,面上却缓缓绽开一个愈发温柔甚至带着点跃跃欲试的笑容。她放下原本瞄准鸡蛋的筷子,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伸出那双白皙纤细、曾在上海弹奏钢琴、批阅优雅文稿的手,毅然决然地朝着簸箕里最肥硕的一条竹虫探去。
指尖触碰到虫子微硬、带着油渍的外壳时,她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但动作没有丝毫迟疑。在全桌人(尤其是陈默)略带惊讶的注视下,她拈起那条竹虫,闭上眼,迅速塞进了嘴里。
想象中的恐怖味道并未出现。牙齿咬下,“咔嚓”一声极轻微的脆响,外壳竟是意想不到的酥香。紧接着,一股混合着油脂和某种独特蛋白质的浓郁香气在口腔里爆开,内里是软糯的,有点像……烤化的奶酪?又带着点坚果的余韵。
咦?好像……还不错?
她下意识地咀嚼起来,眼睛也睁开了,眸子里闪过一丝真实的意外和惊喜。
“怎么样?香吧?”翠花婶得意地问。
笑笑用力点头,也顾不上什么仪态了,由衷赞道:“嗯!好香!真的好吃!”这话倒有七八分是真心的。
“哈哈,我就说嘛!再来一条!”翠花婶高兴得眉飞色舞,又给她拈了几条。
这回笑笑坦然了许多,细细品尝起来,越吃越觉得这原始的风味别有洞天。
她正吃得专注,身旁一直沉默看戏的陈默,忽然倾身过来,凑得极近,温热的呼吸几乎拂过她的耳廓。
笑笑浑身一僵,心跳漏了半拍,捏着半条虫子的手顿在半空。
却听他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音量,带着那股子熟悉的、让人牙痒痒的调侃语气,慢悠悠地道:
“张老师,你这‘就义’般的表情管理……做得不太到位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我逼你吃的是断头饭呢。”
“……”
笑笑只觉得一股热血“嗡”一下冲上头顶,方才那点因为发现美食而带来的旖旎气氛瞬间荡然无存。她猛地转过头,瞪向那张近在咫尺的俊脸,对方却已若无其事地坐直了身子,夹了一筷子腊肉,吃得那叫一个气定神闲。
【陈默!你这个人真是……真是讨厌死了!】内心的弹幕疯狂刷屏,可她面上还得维持着得体的微笑,毕竟全桌人都看着呢。她只能狠狠地、用眼神传达着自己的愤怒,然后把手里的半条虫子当做陈默,用力地、泄愤似的嚼了嚼。
嗯,酥脆喷香,确实好吃。
这边疆的日子,看来是真要在这家伙无休止的“毒舌”和自己不断被打破又重建的认知中,轰轰烈烈地过下去了。只是这“真香”的滋味,倒也不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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