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哪里是长命锁,分明是张名副其实的催命符!
她早该毁了的。
惜儿哭得越发厉害,吴夫人只好摇响长命锁上的铃铛,希望小家伙能消停些。
关神婆持剑前驱,步步紧逼,一对铜铃大小的眼珠死死盯着襁褓。
孟千雪不由得想起周晏清中邪后,也是这般渗人的模样。
夺舍,侵占,还是附身?
她不知道。
那老妪颤颤巍巍地伸出枯木般的手指,时间长了,她的皮肤变得干燥,几近皲裂,像是被吸干了水分,尖细的嗓音开始变得沙哑。
“灯盏高坠,符纸自燃,乃是大凶之兆!”
“这女娃绝非凡胎,乃是前朝妖孽降世,断不可留!若不除此祸根,不出三日,贵府必遭祸事,轻则声名俱毁,断子绝孙,重则满门抄斩,流血千里!”
此语一出,满座哗然。女婴受了惊吓,哭得愈发凄厉。
吴夫人本就对神鬼之说深信不疑,听了这话更是吓得惊慌失措。
早已顾不上燕京贵妇的体面,腆着脸讨好道,“您老人家会不会是弄错了,我吴家再不济也是正经书香门第,行得正站得直,好端端的,怎会平白无故染上妖孽这种腌臜东西呢。”
“夫人莫怪我这老婆子说话没准头,想来是令孙女近日见着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不慎染上祟气也难说。”
说到这里,关神婆余光陡然偏移,从吴夫人手中夺过长命锁,邪魅一笑,“巧了,正是此物。”
孟千雪哂笑,心里已猜到了七八分。
兰草纸上的字迹慢慢显出,若隐若现,清浅单薄,叫人看不真切。
陈酒除祟,妖邪毕露。
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夫人可还记得,此物是从何处得来?”神婆追问道。
“神婆误会,这窝藏妖物,可是掉脑袋的死罪,我们哪敢啊!”
关神婆怪笑:“蒙蔽神明,天理难容,吴季氏,你可要好好想清楚。”
吴夫人大惊失色,本能地指向孟千雪,手颤抖得厉害,连说话也有些语无伦次。
“是……是她!这妖物确为孟二娘子亲自相赠,真真切切,绝无半句虚言。”
孟千雪倒也不慌,仍是那副温婉持重模样,一双含情眼顾盼流转,似笑非笑地看向二人。
“夫人既当众指认,我自是无话可说。”
她站起身来,熟练地提起盛酒的银壶,斟了满满一盏,端着递至神婆面前,轻声道,“前辈可曾想好,如何处置,我这窝藏妖物之人?”
“大胆妖女,休要妄言!”
话音未落,一缕青黑色烟雾徐徐升起,聚成云团后凝于一处,少顷又蔓延开来,蔚蓝长空开始被一点点吞噬,久而久之,也只余下寂寥黑夜里,几粒黯淡无光的星子。
外面的人看不清楚,里头的人也瞧不真切。
许是妖兽布下的幻境。
关神婆本欲拔剑直取孟千雪性命,可原本紧握的桃木剑,竟不知何时缠上了暗红色的丝带,红线相绕,分离不得。
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孟千雪当机立断,趁机把酒水往神婆身上泼去,想一把夺回长命锁,却不慎失了手。
长命锁滚至角落,铃响不断。
辛辣微凉的琼液触到皲裂干瘪的皮肤,老妪只觉躯体一阵痛一阵痒,周遭很快便充盈着一股混着泥土湿气的腥臭味。
关神婆不得已露出原形,瞬间披上一身棕褐色的兽皮,四肢以惊人的速度疯长,偏催生出一对鹰隼般尖锐的利爪,躯体趋向扁圆,密密麻麻的毒囊爬满了两侧。
竟是一只蟾蜍。
它腾空一跃,恶狠狠地朝孟千雪扑去。
她将玉簪死死抵于蟾蜍咽喉,试图刺破柔软处。
那厮咆哮着张开枯爪,露出银钩般尖锐的指甲,囊内墨色毒液随之喷涌而出,重重划过孟千雪的手臂。
皮肉撕裂的刺痛足以让人痛不欲生,更何况浊冽刺鼻的毒液淌入划痕,深入又浅出,来回折磨。
利爪带着毒钩,紧紧攀附于皮肤,越是挣扎便刺得更深。
她咬咬牙,忍着刀刃般割裂磨合的剧痛,腕间力气陡然加重,径直将冰凉玉簪刺了下去,乌黑液体沿着簪身滑落,滴在手背上,滚烫如火。
孟千雪顾不上疼痛,趁着蟾蜍负伤,赶忙挣开束缚,就要取那长命锁来。
妖物见她动作,已是急不可耐,伴着沉闷而短促的蟾鸣,发癫似的紧追不舍。
长命锁还是老样子,依旧坚如磐石,冷若冰晶。
她毁不了它。
偏它又是她两世的心结。
左手掌心不断渗出血来,抹在月白襦裙上,格外刺目。
妖物很快便寻上她,阴沉的声音环绕整个幻境,嘴里呱呱笑道,“徒劳无功,可笑至极。”
孟千雪垂眸掩住唇角笑意,分明生了对含情美目,顾盼流转间,眼底却像是淬了冰,冷得刺骨,轻笑道,“错了。”
“我从不这么觉得。”孟千雪道。
妖物见她狂妄,怒火中烧,猛然张大巨口,步步紧逼。
“因为真正可笑的,是您啊,关神婆。”
孟千雪反手将长命锁扣于妖物伤处,口中扬扬念道,“以血作引,凝于旧物。一夺命数,二绝永生!”
幻境里充斥着妖物急促而凄厉的呻吟,失了真身,须臾便化作青烟一股脑钻入锁中,再也没了踪影。
孟千雪把长命锁系于腰间,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便要往回走。
那边很亮。
她仿佛看见,那位久违的道家仙人,正执灯朝这边走来。
比美人天师先来的,是那柄缠着红丝带的桃木剑。
孟千雪微愣,喊住他,“李道长。”
道家仙人走得愈发近了,只听得桃木剑铿然落地,他的身影逐渐与另一人交叠,直至重合于一处。
红袍换了紫衣,手上的七星灯也消失不见。
少女抬眼对上那张年轻俊朗的脸,下意识从发间拔出玉簪,正对着他。
须臾间,她顿感眼前事物摇晃不定,手心不断冒出冷汗,连脚下坚硬的石板,也像是铺了棉花似的,软得一塌糊涂。
身子摇摇欲坠,不自觉向前倾斜,像是被抽空了骨血,一个酿跄便跌入那人怀里。
沐尧臣心下一惊,眼疾手快托住少女后腰,另一只手顺势揽住胳膊,借着力度将人半扶半搀着,往墙边带。
他似是早已注意到长命锁,抬手便要解开系带。
这个人,一直觊觎七星灯。
孟千雪忽然出手,牢牢抓住他的手腕。
沐尧臣心口一紧,本想抽回手,却被她死死扣住。
那力道分明不重,此时却像一条无形的丝线,将他整个人牢牢栓住。
“郎君喜欢这个?”孟千雪声音轻柔,笑意不达眼底。
她顺势一拽,身姿轻盈地落在他膝上,双臂环住眼前人脖颈,玉手慢慢探入衣襟,攀向他项处暖玉。
那姿势实在过于暧昧,近得连呼吸都交缠于一处。
沐尧臣抬眼,正对上那双含情似水的眸子,眼底却像覆了一层寒霜,冷意与媚色交织,叫人分不清是妖是仙。
他喉结轻滚,呼吸陡然加重,眼神不自觉闪躲,猛地推开她,利落拔出松柏剑,锋锐直指她眉心,“你找死。”
剑锋离她不过寸许,沐尧臣稍一用力,松柏剑却离奇般缩了回来,像是撞上一面无形的屏障。
紧接着,剑刃倏然转向,狠狠劈在他自己身上,衣袂被划破,鲜血不断涌出。
“娘子果真,手段了得。”沐尧臣忍痛按住伤口,冷笑道。
孟千雪静静地看着他,手里还握着那枚暖玉。
“郎君有所不知。”她轻轻唤他,唇角扬起一抹浅笑,“喜欢,就要拿命换。”
“你想要什么?”沐尧臣沉声问。
“此玉出自道修世家沐氏,族中那位少主唤作尧臣的,可是足下?”
沐尧臣眸色骤然加深,凝视她的眼神有些复杂,似是愤懑,又有不安。
“是又如何,你既敢问,我有什么不敢应的。”
“少主既是沐氏族人,”孟千雪缓缓道,“自然知晓,如何走出幻境。”
她顿了顿,拿起玉佩朝他眼前晃了晃,“抹除外面那些人,今日所有关于妖兽的记忆。”
沐尧臣盯着她,仿佛要从那双含情眼里,掘出她真正的来历和目的。
“你以为,我会帮你?”
“你会的。”孟千雪笑得笃定,“因为我相信,少主是良善之人。”
沐尧臣哪里不知道,现而今,他没得选。
世间万情皆可负,唯灵犀玉不可弃。
他动不了她,只能先顺着那人的意思,日后再作打算。
“篡改他人记忆乃是大忌,娘子年纪不大,胆子倒是不小。”
“沐少主的意思是,办不到咯。”
“娘子小觑人了,使些伎俩,又有何难呢。”
不过眨眼的功夫,沐尧臣已然化作关神婆的模样,佝偻,干瘪,就连那对铜铃似的眼珠都如出一辙。
孟千雪微微挑眉,唇角的笑意更浓了些,“沐少主这幻化之术,倒是与关神婆一般无二。”
“少废话。”他的嗓音变得沙哑干涩,与关神婆生前的声线丝毫不差,“娘子要我做的,我都可以做到,若是途中敢耍花样,小心我翻脸不认人。”
“少主且放宽心,”孟千雪轻抚手中暖玉,“我向来言而有信,说到做到。”
没过多久,幻境雾气便悄然散去,周遭的事物也恢复成原来的模样。
“阿遥。”
有人在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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