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入梦

梦境里,周围昏蒙一片。

泛着凉意的手,轻轻覆上他的手背,引着他僵硬的指尖,缓缓下探。

“宋郎君……我帮你……”她在耳畔低语。

带着馨香的吐息拂过他紧绷的下颌,薄滑的衣料摩挲过肌肤,强烈而陌生的战栗蔓延开来。

并非全然愉悦。

还掺杂着被冒犯的恼怒,被牵引的抗拒,如一根尖刺,对抗着蛊惑人心的花香。

呼吸愈发急促,心跳快如擂鼓。

尖刺骤然扎入灵魂深处,迸发出灭顶的悸动。

他猛地睁开眼。

窗外夜色已渗入一丝靛青,马上就天亮了。身边没有纱帐,没有灯火,唯余淡淡花香萦绕在空荡的榻间。猛烈的心跳仍在撞击胸腔。

原来是梦。

一个才见过两面,尚算陌生的女子,甚至还对他言明绝不再见。

怎会莫名其妙地梦见她?

宋湜懊恼地瞥了一眼昨夜新换的被褥,烦躁掀开,忽觉身下异样。伸手一探,指尖竟沾上一片冰凉的黏腻。这是……他霎时僵住。

神智刹那清醒,巨大的羞耻感席卷而来,将残梦击得支离破碎。宋湜骤然攥拳,然而周围一片死寂,仿佛在无声嘲笑他的狼狈。

他僵坐在榻上,许久未动。

——

林菀一觉睡足,悠悠转醒,见窗外天色微明。比晨风更早抵达的,是浓郁的饼香。

她一个激灵,睡意全消,翻身下榻疾步到露台。楼下院里,阿母正从烤炉里夹出一个热气腾腾的酥饼。

“一睁眼就能吃到全天下最香的酥饼!我真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女儿!”林菀在露台上大喊了一嗓,立时回身去漱洗。

殊不知,这道声音也传到了隔壁屋里。正在换衣的宋湜动作微顿。

另一边院里,林春麦噗嗤一笑,摇了摇头:“这孩子。”

没多久,一道明媚俏丽的身影飞奔而出,直扑灶台,伸手就去抓竹篮里的酥饼。“好烫!”林菀迅速缩回手,捏住耳垂。

“慢点!你的在那边,这篮先送去隔壁。”林春麦在旁说道。

“我不去!”林菀固执地反驳,“这篮是我的!”

她伸手再拿时,林春麦眼疾手快地拎走竹篮,用烤钳指着她:“不去就别吃了!趁阿湜还没出门,正好当早饭。我昨天答应今早给他送酥饼,得言而有信。但我要守着炉子,所以你去!”

“就不去。”林菀伸手去抢竹篮,却被阿母高高举起。

“快去!回来你的饼正好不烫了。”林春麦把竹篮塞进女儿手里,将她推出院门。

满满一篮酥饼,勾得林菀肚里馋虫直叫。她叹了口气,看向旁边紧闭的院门。

昨日还说绝不再见他呢,也必须言而有信!

罢了,把竹篮放到门外就回来。他出门自然看得到。算是便宜他了。

林菀轻手轻脚走到隔壁院门前,正欲放下竹篮,门却“吱呀”一声打开了。

她浑身一僵,抬眸正对上宋湜。他一身玄黑官袍,比穿常服时更显威严持重……也更加英姿焕发。见到她,他脸上并无讶异,只是平静注视着。

林菀脑海轰然空白。飞快回神后,她立马把竹篮往他怀里一塞。这时她注意到,他身后院里的衣架上,挂着昨日送来的褥被,刚被洗过,正随风轻轻摆动。

昨日刚送的干净褥被,转天早上又洗一道。他就这般嫌弃?

她微微一怔。

宋湜意识到她在看什么,眸中闪过慌乱,忙侧挪半步挡住她的目光。

林菀忿忿瞪他一眼,转身就走。

宋湜拎着竹篮,看她疾步远去的背影。裙裾翩飞,发髾扬起。急促的脚步声里,透着显而易见的恼怒。篮里冒出浓郁饼香,袅袅四散,勾得唇舌生津。他脑海里莫名闪过早上听到的喊话……全天下最香的酥饼么……

很快,林家院门“砰”地关上。他下意识捏紧篮柄。

宋湜返身回屋放竹篮。瞥见院里的褥被,忽然反应过来,它们洗干净了,上面什么都没有。他摇了摇头,不知方才在心虚什么。可此刻看到它们,耳尖仍不自觉发烫,他连忙移开视线,加快脚步进屋。

林菀一回家就直奔灶台拿酥饼。阿母问道:“送了吗?”她咬着饼含糊“嗯”了一声。

片刻,门外响起宋湜温润有礼的声音:“多谢林姨。”他站在台阶下,没有踏进院门。

“不客气!拿着路上当早饭啊!”林春麦笑着走向门外,无意间回头,却见院里已不见女儿的身影。

林菀靠在二楼卧房的露台栏杆,望着那道玄衣身影消失在街角。

不过是个路人罢了。

她嚼着酥饼腹诽,目光不自觉落回隔壁院子。看着衣架上新洗的褥被,她心头又莫名窜起烦躁。

林菀当即转身回屋躺下,决定眼不见为净。

阿母忙到中午,烤了许多酥饼,把橱柜塞得满满当当。她一边收拾灶台,一边说道:“我只休一日,现在得回去准备殿下的晚膳了。你记得送两篮酥饼去邹家。”

林菀靠在藤架下的竹榻上,看着灶边的阿母,突然没头没尾地说道:“哪天累了就回家歇着,我养得起你哦。”

“我还没老呢!”林春麦回头瞪她。

林菀仰靠向竹榻望天:“那是自然。咱们一块出门,别人都说你是我阿姊。”

林春麦嘴角翘起:“放心吧,我可没你累。”

她坐到竹榻边,仔细打量女儿,眼里满溢心疼:“倒是你,什么时候才能歇歇?难不成要一辈子伺候殿下,大好年岁过得都不是自己的日子。”

林菀把竹扇盖在脸上:“没有殿下,哪来现在。”

“好好好,知道你不爱听,我走了。”林春麦摇了摇头。

虽说要走,阿母还是忍不住反复叮嘱。林菀连连点头:“再不走,殿下就该吃宵夜了。”林春麦无奈瞪了女儿一眼,摇着头出门了。

难得有个清闲午后,没有看不完的账册,见不完的人。林菀仍用竹扇盖着脸。她闭着眼,却能感觉到阳光穿透藤叶,钻进竹丝缝隙,轻柔抚过她的脸。

这个盼望已久的宁静午后,却被一道急切的敲门声打断。

“林阿姊!阿姊在家吗?”

林菀坐起身,竹扇滑落膝上。她匆匆开门,见门外年轻女子满脸焦急,忙将她拉进院里:“阿妙?你怎么来了?”

来者眉目清丽,脸上泪痕未干。乌发上一支素雅木簪,长袖白衣犹胜霜雪,真是一见生怜的佳人。她一进门便跪地泣道:“求林阿姊救救阿彧!”

“他怎么了?”林菀愕然,忙将她扶起,拉到竹榻坐下,让她慢慢道来。

“前些日子,阿彧同窗被清平侯的亲戚打死了,凶手迟迟不归案。他和一众同窗愤愤不平,堵在京兆府外讨说法。但京兆尹一拖再拖,他们便堵到宫门御街外喊冤,结果都被绣衣使抓进了台狱!”

“什么?”林菀吃了一惊。

岳府亲族行凶之事她是知道的。朝堂议论纷纷,殿下颇为头疼,岳怀之还被挡在云栖苑门外。但她没想到,喊冤的太学生们竟被绣衣使抓走了!

“其他太学生都陆续被放出来了,我找他们打听,都说阿彧还在里面。凡被绣衣使审过的,都脱了一层皮……阿彧到现在还没放出来,我心里……”

邹妙揪着衣襟,眼眶通红,泪珠止不住地流,“本不想麻烦阿姊又帮我们,但我实在没别的办法了……”

林菀将泣不成声的邹妙搂在怀里,轻轻拍背:“这说的什么话。你们就是我的亲人,来找阿姊是应该的。”

原来,邹妙和邹彧乃是一对同胞双生姊弟。二十多年前,林邹两家便是邻居。林家摆摊开店,邹家挑货行商,两家互相照应,儿女们常玩在一处,可谓情同手足。

林菀兄长从小争气,考入太学,通过策试,成为御史台一名吏员。邹家姊弟视其为榜样。唯有林菀对读书兴趣寥寥,反倒觉得算账更有意思。

十年前林家变故,兄长身亡,店铺房东把她们赶出了门。阿母一度病重,多亏邹家时常帮衬,才熬到痊愈。后来母女俩有幸进了长公主府,才重新有了积蓄,迁了新宅。

天有不测风云。两年前,邹家阿弟刚进太学不久,其父被马车撞成重伤,耗尽家财仍不治身亡。邹母奔走告状,奈何对方是权贵子弟,只赔钱了事。她忧愤成疾,很快撒手人寰。

林菀那时便常接济邹家,让邹彧安心读书,还把邹妙安排进云栖苑。前几日邹妙告假回家。不曾想,今日竟哭着找上门来。

邹妙哽咽道:“求阿姊托人打听打听,阿彧到底是死是活。”

林菀沉吟片刻,道:“下午我带你一起去台狱。凭我的腰牌,应能进去探望一眼。”

邹妙瞬间直起身,泪眼终于燃起一丝微光:“多谢阿姊!”

——

半个时辰后,两人来到御街上。周围皆是台阁官署。檐后阴云低垂,高低错落的楼阙威严肃穆。此刻官员还未下值,不时有吏员步履匆匆。

林菀环顾四周,深吸一口气。

她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与十年前相比,御街景致依旧,而自己却换上了一身女官袍服。

邹妙望着府门上“御史台”三字,低声问:“我们不是去绣衣使的台狱吗?怎来了御史台?”

林菀轻声解释:“台狱就是御史台设立的监牢,抓人审问都归绣衣御史管,也就是绣衣使,常着红衣,剑不离身。”

“怪不得被御史弹劾的罪臣,都会被关进台狱。”邹妙不安地四下打量。

“嗯。不过负责上书弹劾的是治书御史,又叫治书使,常着黑衣,持律谏言。”林菀又道。

御史台府门旁的墙上,有幅巨大的石刻画像。一名青面官员牵着一只独角神兽。它正低着头,用角抵刺前方神色慌张之人。不知为何,邹妙见那幅石像便莫名紧张:“那、那我们真能进吗?”

“跟着我。”林菀捏了捏她的手,迈步向前。

两人刚踏入府门,便被门房厉声喝止。林菀亮出“长公主府舍人”的腰牌,说要进台狱见一名在押之人。门房一见腰牌,态度骤然恭敬,连忙躬身相请。

她们对视一眼,默然跟随门房穿过一段夹道,来到一处高墙院落外。门口由数名绣衣使把守。个个身穿红袍,腰佩长剑,面色冷厉。

一番交涉,一名绣衣使终于打开院门。

邹妙难掩激动,林菀回头递给她一个眼神,她立刻收敛心神。随着引路的绣衣使,两人来到一间昏暗的牢房外。

一股腐闷的臭气扑面而来。墙上小窗透下一抹阳光,照在地面一名男子身上。他已然昏迷不醒,太学生的青衿袍服上血迹斑斑。

林菀暗中攥紧了手。

——

在御史台另一处院落,门扉木牌写着“治书”二字。

屋里,门房正在禀报:“宋御史,方才,长公主府的林舍人带一名女使进了台阁大门。她说要见一名台狱收押犯,问几句话。”

“知道了,”宋湜放下手中简册,瞳眸微敛。

门房行了一礼,恭敬退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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